电梯缓缓合上,将物业的抱怨声隔离开来。
进屋,小贺将购物袋放在茶几上,正柏让他先坐,打开冰箱拿了瓶水,过了热水器 ? ,给了小贺一杯。
两人又客气了一番,小贺端起杯子,正柏就转头看着窗外,却见雨势渐大,雨幕重现。夏末的北京,雨下得理所当然又莫名其妙。
正柏盯着看了一会儿,想转头和小贺说话,却感觉整个人仿佛钝了一般,怎么都使不动自己的脑袋,脸上热热的,身上却仿佛凉风吹过。灯影靡靡,她仿佛醉了,又像在梦里,既清醒又沉醉,既放纵又克制。昏昏沉沉中,一抹凉意覆上额头,她向那凉意的源头费力望去,却像蒙了层薄雾一样,怎么也看不清,只听一个声音说:“你感冒了。”
感冒?怎么可能?我不过是想睡了而已,难道你晚上不睡觉吗?她想着,不服地拂开了那抹凉。
有一年冬天,院里开了第一枝梅花,她实在够不着,只能干着急,恰巧旁边堂哥经过,被她一把拽住,央求着他摘给了自己。她揣着那枝早梅,像个身负千金的小贼,溜进了祖父的书房,又镇了张宣纸。她的毛笔字已经有模有样了,小心翼翼地写下“聊赠一枝春”,将花搁了上去。祖父每天早起都去书房呆一阵子,一定会看到,她想着。可第二天早上吃饭时,祖父却一个字没提,她心里有些耐不住,匆匆吃完又溜进去,却见那张宣纸依旧被镇着,便是早冬,花经一晚也已经有些萎靡,她的字旁却添了祖父清瘦韵逸的字:朝华之草,戒旦零落;松柏之貌,隆冬不衰。
又是校园里,她来初潮了。她拿出早早准备的卫生棉粘上,松了口气,生物课早就讲过了,应该就是这样。可等到了教室里,肚子却钝钝地疼起来,好不容易挨过了一节课,课间女生们聚在一起小声嘀咕着,一个女生就晃了晃手里的水壶:“我从家里带的红糖姜茶,我妈妈说喝这个可以驱寒,肚子就不那么疼啦!“她倒了几杯给其他人,又来询问她,却被她倔强地拒绝了,自己忍着疼去接了杯热水。
她问过祖父自己的母亲,回答自己的是祖父心痛又愧疚的眼神。原来她的母亲投湖死了?死了……因为爱而不得……又是孔靖珊的脸,她说……你妈妈以为克川不进政界就不会联姻,给政敌通了信……你父亲被抓,她以为…一把短刀插进胸口……对外只是说投湖…你不要怨恨你父亲,这些年他也不好过…
声音渐渐淡去,厉家淼的脸慢慢浮现,他柔柔地笑着,视线里是自己在吃着糖葫芦……画面一转却是在厉家老宅,她跪在雨里,身旁人来劝,却被厉政涛挡回去:“不许劝!让她跪!”她不知道跪了多久,雨打在她身上,让她更加清醒,也让她更加坚定,她真的不想放开那抹温暖…不想……她又看到自己躺在了医院里,厉克川的眼神心痛,他说:“我知道那幅是你自己作的,已经让学校在查剽窃的人了……你不想去美国,我回头和你爷爷说…”她却听到自己冷静的声线:我去美国。她对厉家淼则是更冷的声音:我们怎么会有可能?你不过是我无聊时候的消遣罢了……
她的名字就是祖父取的,祖父对她那么大期望,她却辜负了……
……
场景不断地变换着,脑海里各种声音交织,她几乎要流泪了:“……妈妈……祖父……正柏…妈妈!“
恍惚间被抱进了怀里,那温暖让她忍不住要溺进去,她使劲能用的所有力气抱住了,头无力地搁在肩上,眼泪终于抑制不住了,她几乎要哭出所有的委屈:“……妈妈……妈妈!”被人轻轻地摸了头……
这一觉睡得沉,醒来,房间里都是落日的余晖。房门没关,有说话声传来。正柏眼睛涩涩的,用力眨了眨,就有脚步声响起了。
薛亦魄才按了电话,看她醒了,明显松了口气:“你这一天天地给我惊吓,再这样我可受不住了。”
正柏接过水,喝了喉咙还是涩的:“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还说呢?你都睡了一天了,早上小贺给我打电话,我可从没见他吓成那个样子。我让他送你回来,你这一病,可把他吓得够呛,眼底都青了,我就给他撵回去睡了,你是没见着,走的时候嘴都白了。”
正柏听她说,攥着杯子没说话。
薛亦魄坐到她床边,看她虚白的脸,低声道:“我们三个,我已经结婚两年了,曼今连孩子都快三岁了,你这样天天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让我们怎么放心。让你考虑考虑,你嘴上应着,只怕就没往心里去。你不去尝试,怎么会有结果呢?一直畏手畏脚,什么都做不成,恋爱婚姻图的是什么,不就是一份稳定吗?”她还想再说什么,又止住了。
正柏一直垂着眼睛,听她说完,才抬起了头,余晖抚摸着她的侧脸,蝶影重重,她郑重地点头:“我真的明白,谢谢你,姐,总是麻烦你。“
“我可稀罕死你的‘谢谢’了!我只求你下次千万别对我说谢谢!知道麻烦我,就把自己照顾好了!你这次要谢,就谢小贺吧,人家可是照顾你一晚上,我来的时候你还抱着人家不撒手呢!“她促狭地望着正柏,”小贺也不错呢!嗯……仔细一想你们还是很般配的!你要是有点意思,就快点出手!“
“又不是给锅配锅盖,什么般配不般配的。还出手,你这么一说,我跟强盗也没差了。“
薛亦魄恨铁不成钢:”你不去盗,外面想盗的人多着呢!傻子!“
公寓里的东西渐渐添全了,有种踏实的感觉,正柏每每回来,心情都会变好。
本来说要让亦魄牵头,请小贺吃饭表示下感谢的,可是薛亦魄也奇怪最近总是联系不上他,正柏只好托她给小贺送了个礼,算是谢意了。
0006 第五章
改建筑稿的事也提上了日程,前期是去西山实地考察,原先杜珒川说给她配个司机,方便一点,后来看到高柘宣几次来接她也就作罢。她情商没低到看不出高柘宣的殷勤,可要说是竺老师的原因,就殷勤过了,她也不是没有拒绝过这样的殷勤,可他仿佛并不在意,问他原因也被不咸不淡地四两拨千斤给拨过去了,几次三番,正柏反而不知道他目的何在,干脆随他去了。
原稿本来就是她做的,时隔几年再看到,确实让她有点激动,多了点求全之心,夜夜挑灯,但越急反而越没想法,杜珒川虽然让她慢慢来,可她就是关键点,只有稿子改好了,下面才能推下去。果然十来天一过,心急火燎地上了火。
月底眨眼已到,还是厉家森发的信息说要来翡翠园接她去老宅。
正柏下楼时,厉家森的车已经停在了楼底。等车开到一半,正柏察觉到了点不对劲,此时不过晚上六点,太阳已经落下去了,依稀有灯火亮起。厉家老宅在京津边界,走高速不过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尽管是下班的高峰期,现在早已脱离市中心,车辆并不密集。可正柏却看到了好几辆军区的车穿插在车流中,到了匝道,也跟着他们一起下了高速。等到厉家老宅的大门出现在视野里,车还跟着他们,这下正柏确定,他们就是来厉家的。
轿车刚驶过宅前的桥,门口的警卫已经进去通报了。
等正柏和家森从车上下来,厉政涛已经到了门口,后面跟着厉克川和厉克山两兄弟,看到她,“回来了。”
正柏抬眼,微笑道:“是。”
后边厉克山扬声,“正柏呢,给大伯看看,瘦了不少!”
说着呢,那边军车上已经下来了一位着中山装的老人,看着厉政涛,喊道:“老哥!多久不见你了!“
厉政涛笑声震震,一帮人寒暄着进了门。正柏本来还疑惑这位老人的身份,等看到后面的邱嘉瑟,就明白了。等到正厅里,人都坐下,正柏才看到屋里屋外乌泱泱的人。蹙了蹙眉,总觉得今天这顿饭非同寻常。
她暗暗打量一眼,看到邱家的人基本都来了,连邱嘉箫都板正地坐在椅子上,还有上次酒店里,邱嘉箫的姐夫,邱嘉瑟没有结婚,看来娶的是邱家笙。正柏在心里琢磨着,视线一移,就对上了厉家淼的眼睛,眸光静静,他坐在厉政涛的下手,一身剪裁得当的黑西装,愈发显得稳重俊拔,正柏还没反应,他已经面无表情地偏过了脸。想到他转头前那深深的一眼,正柏心里愈发不安。
那边邱启华却问到了正柏:“家森他们我都知道,这位我倒有些眼生了。“
厉政涛笑着,“是我的孙女,叫正柏的,才从美国回来。“
“邱爷爷,我以前还去过您家里呢!”
邱启华恍然道:“哎呀!我想起来啦!是嘉瑟带你来的家里是不是?姑娘长大了!我都快认不出了!“他哈哈大笑,拍了拍厉政涛的手,”这孩子长得不错,可惜是你们厉家的,不然还能给嘉瑟当伴娘呢!“
厉政涛却笑了笑,“嘉瑟是个好孩子,在家淼身边工作那么长时间,我看着都干着急!好在家淼最近也开了窍,也让我了了一桩心愿。既然两个孩子都有意,就定下来也好。原先我想着不能太仓促,可家淼却等不及似的。咱们今天就定个日子吧”
“两个孩子高兴就好!”
一顿饭正柏吃得味同嚼蜡,可面上却要端着笑,偶尔应付两句,原来她也会虚与委蛇了啊。餐桌上的家淼,周全得当,进退有度,正柏看着,是满心的苦涩。
现在的家淼,比六年前,涵养更深,心思更沉,在她离去的六年里,他已经成为了一位精英、才俊,而这种成长,是别的女人陪他经历、看他蜕变的,他今后也要成为别人的丈夫,抚养着他们共同的孩子。
正柏再回过神来,已经在回市中心的高速了,家淼开着车,两人都没有说话。
邱家的人走了之后,厉政涛让家淼送她回去,家淼要回市中心是不错,可是二哥厉家森也回,他让家淼送自己,用意何在?难道因为家淼要结婚了,所以他不用顾忌了?六年前,厉政涛知道了他们的事,让她远赴美国。因为她回来了,又急着让他结婚?可是家淼呢?他并没有拒绝,他也接受这门婚事吗?她又有什么资格去问呢?娶妻生子本就是他的该有的人生,反而是她曾经想要篡改他的人生轨迹……
厉家淼将车停在了翡翠园的楼底,解了安全带,却没急着催促。他想着之前看过的照片,心底却一片沉静。六年前,正柏一番疾言厉色之后远赴美国,他不是没有消沉过,他们父辈的事情到底如何,也已经是陈年旧影。正柏去美国没多久,家淼已经反应过来了,为何平日冷静自制的人突然之间就冷了神色?想到当时老宅里正柏和厉政涛的对抗,他已经隐约明白,有人借正柏被诬陷剽窃的事情混淆视听,其实是用他们之间的关系拿捏住了正柏,让人以为正柏赴美是要离开剽窃案的舆论漩涡,其实是为了暗地里终止这段不伦之恋。家淼不知道正柏和爷爷之间达成了什么协议,不知道要去美国多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回不回来,几乎切断了以前所有的联系。
邱家和厉家不太相差,邱嘉瑟被安排在他身边工作,他也默许了,他以后会结婚,就这样吧,至少几年之后,这种联姻下的自由恋爱,会显得理所当然、水到渠成。收到照片,他确实在想,背后的人到底有什么目的?怎么解决?他几乎整夜没合眼。第二天,邱嘉瑟提起两人的事,他想,没什么比一个已婚的身份更好的解决办法了,他对邱嘉瑟说:不如我们结婚吧。他忽视掉邱嘉瑟呆愣的神色,回老宅求了姻缘。他知道,邱家厉家都没有理由拒绝,而他,也永远要和邱家绑在一起,没有后悔的机会。
车内一片安静,这是他们六年后,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