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1 / 1)

杜七一拍腊月红的肩膀:“前阵子姜老爷子打了我个措手不及,今天我是来和老爷子说理的。”杜七扫视一眼四周,找不到可让腊月红发挥的场所,目光终于定在那一桌酒席上,这桌面大小高低,太适合做一张临时舞台了。杜七便道:“劳驾,且把菜碟收一收。”姜家仆人未得主人示下,自然是不敢动的。几个梨园同行刚要帮忙,姜老爷子的眼光就扫了过去,把人给镇住了,他存心要让杜七难堪。这时候曹贵修也对手下大兵使了个眼光,大兵们小跑上前,甩开胳膊那么一撸,把菜碟乒呤乓啷全扫到了地上,砸得粉粉碎!

所有人都是心里一吓,姜老爷子怒得捏紧了拐杖,心说你们不是不一路的吗?!杜七也是吃惊,他以为自己就够为所欲为的了,原来比起qiang杆子,自己终究是个笔杆子。杜七直直望了曹贵修好大一眼,这才转身伸出手弓着腰,摆出内廷中奴才搀扶主子的姿势,拉足一声戏腔,对腊月红笑道:“贵人主子,您请吧!”

商细蕊是闻名遐迩的戏妖,杜七则是名副其实的戏奴。为了人一身好本领,他是低三下四什么样的动作都干得出来,甘为九流之末。不过能使杜七弯了腰,腊月红也绝非等闲之辈了。只见腊月红足尖一点,手掌在杜七胳臂上略微撑了一把,跃过脚底下一片尖锐的碎瓷,旋身就上了桌,轻灵得好像一只雀鸟,两脚落在大理石台面上,曹贵修定目一看,发现少年的鞋子是特制的,把脚裹得比三寸金莲还要纤小,腊月红居然始终是踮着脚趾尖在走路。

“有人说我杜七的鼓上舞盗用了姜家的仙人步法,今天就来给大家看看,到底我们两家像是不像!”杜七递给腊月红一个眼色,腊月红摆开姿势,又像一只雀鸟一样跳跃起来,踢踢踏踏的。别看他刚才走在杜七身边显得英气,上了台面倒是很有两分商细蕊的婉转风流。曹贵修虽然能够听一点戏,对这套舞蹈实在是不懂欣赏,只觉得踩出来的节奏有点好听,像是打快板似的清脆欢快,又像是用脚尖笔走龙蛇画着一幅图画。这本来也不是跳给他看的,没有伴奏唱腔和服装,就是剔去了皮肉的骨架子,内行人才鉴别得出这累累白骨是否生香。腊月红跳完了鼓上舞,站定一抹汗,抬起一只脚伸给杜七,杜七从腰间取出一样家什,给腊月红两只鞋子装置了一番。腊月红接着踢踢踏踏跳起了仙人步法。

两套舞跳完,到了申辩环节,不等杜七说话,姜家大爷伙同左右嗤笑道:“当初看商细蕊跳,心里就觉得像。毕竟是自己家的东西,别人再怎么拿去改,看着都有亲缘。今天仔细一看,可不就是咱们家的仙人步法吗?七少爷索性把脸丢到底了,就可惜了一桌好菜!”姜家的亲眷们纷纷附和,姜老爷子也露出了一点得意。

杜七料到他们有此一说,一点儿都不动气,反问道:“姜老爷子,这鼓上舞和仙人步法,您也看准了?”

姜老爷子冷傲地哼了一腔儿作答。

杜七拍拍巴掌,高声笑道:“那就请大家细看究竟,看看到底是出自一体,还是各归各路!”

众人随着杜七的目光看去,齐齐发出一声轻呼。那台面上密密麻麻的布满着红蓝二色粉迹子,一步一个点子,一清二楚,全是腊月红的鞋子里踏漏下来的,这双舞鞋里竟然藏着这样的机关。而红色的是鼓上舞,蓝色的是仙人步法,淡紫色的痕迹便是二者重叠之处。放在以前,像或不像全凭红口白牙一句话,谁戏迷多,来头大,声音响,谁就占了理。现在一眼过去,瞬时间明明白白的,再是外行人也能看懂了。

姜家人面面相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几个梨园老板互相之间递眼色,倒是有千言万语不可说。姜老爷子把拐棍往地上跺了两下子,冷笑道:“脚往哪儿落有什么要紧呢?要紧的是拍子怎么打,哪紧了哪慢了,像的地方就多了!横是再怎么打拍子,我看脚步重叠的也不少哇!您倒是先把重上的给说说明白!”

姜老爷子为姜家众人打开了雄辩的思路,仗着人多势众,一递一声地起哄。杜七是读书人天真了,不知道有些污名兹要是摊上了就是摊上了,好比徒手沾了生漆,只在于人口怎样传,而不在真相明不明。人们贪新鲜看热闹,谁又不是包青天,传个闲话还要替你验证据。商细蕊正是认清了这一点,以至于灰心丧气远走他乡。程凤台也是认清了这一点,不惜利用旁门左道来威吓人的嘴。姜老爷子人老成精,吃了一辈子人肉,只有他吃人的,哪见得被个后生咬一口!杜七刚要回嘴,老头忽然先声夺人,用拐棍指向腊月红动了大怒,震声一吼:“你又是个什么腌臜玩意儿!敢在我姜家的席面上放肆!”说罢掇起拐棍就去打腊月红的脚,姜老爷子是大半辈子的武功底子。腊月红猝不及防,这一棍子下去,脚踝骨怕是要折了。勉勉强强躲了一次,舞鞋踩在粉迹上打了滑,整个人横摔在桌子上,姜老爷子又把拐杖举起来了,这一下是劈头来的。腊月红心想这时候也只能侧身一滚,摔在碎瓷片上滚个钉板,总比拐杖打破了头好。

一拐杖正在半空当中,曹贵修箭步上前,捉住姜老爷子的手腕顺势一压,把姜老爷子上半身都摁在了桌子上!姜老爷子一面脸颊蹭了满脸的红蓝粉末,呛得直咳嗽,狼狈极了。姜家子弟瞧他居然对老爷子动了手,这还了得吗?正要上前来撕扯,曹贵修就从皮带扣里拔出手qiang,qiang管子抵着姜老爷子的太阳穴!

曹贵修抱怨似的叹道:“你们说的是什么啊?我一句都没听懂!还会不会说人话了?”那语气,仿佛他还委屈上了。姜家子弟见状,哭的喊的骂的不一而足,大兵们自动把他们隔离开,给自家师长腾出耍流氓的空间。

姜老爷子那么大把年纪了,又是地位崇高,子孙同行都在旁边眼睁睁瞧着,他再怎么心怯也不肯认怂,羞愤交加之下,扯脖子叫嚣:“你是杜七哪里找来的打手!当兵就是为了欺负老百姓的吗!”

曹贵修咔哒一声掰开了保险栓,对准远处的花瓶就是一qiang,崩得众人一片鸦雀无声,姜老爷子剧烈地颤了一颤。这真是始料未及的发展。腊月红挨着他们,似乎连qiang管子里的火药味都能闻得见!那扑面压迫来的汹汹气势,不同于商细蕊在戏界的呼风唤雨,也不是程凤台等富商的纵情任性,这是真正的权势,稍不称意就能够要人命的,世界上最大的霸道!腊月红都看傻了,目不错睛盯着那管子手qiang,看它快把戏界大拿的脸都碾碎了。杜七一路踢开碎瓷片,飞快地把腊月红从桌子上哧溜拖下来,跑远好几步,心说别过会儿一开qiang溅你一脸脑浆子!

“我和他虽不是一路的,为的倒是同一个事。”曹贵修瞥了眼落地钟,时候真不早了,他简短说:“老头儿,你就告诉我一句话,商细蕊到底有没有搬用你家的仙人步法,他的戏到底算不算伤风败俗?”

滚烫的qiang口顶着姜老爷子,老头此刻心里只剩下恐惧。勾心斗角玩弄权术一辈子,到底也狠不过一个真正杀过人的,两相比较,梨园行的那点挤兑来挤兑去的破事就跟耍猴儿戏一样,根本是逗着玩。

姜老爷子涨紫了脸念了一个字。

曹贵修道:“大点声,让大伙儿都听听。”

姜老爷子抖着嗓子道:“没有。”

曹贵修逼问道:“哪个没有?”

姜老爷子声音都劈了:“商细蕊……没有搬用我的,也不叫伤风败俗!”

曹贵修点点头:“记住这句话,以后就按这么说。哪天要是翻供了,我还得来找你。”曹贵修扫视了一眼满脸惊恐的人们,再看向姜老爷子的时候,眼里透着一股非常明显的鄙夷,又生气又可笑的,他放缓了声调说:“别说我是用qiang杆子逼得你言不由衷了。当年在平阳,商细蕊想复出唱戏,我父亲不愿意,也是这么样开了一qiang,然后抵着他脑袋问他要命还是要戏。他说要戏。”曹贵修提溜了姜老爷子的后脖领,像提溜着一只老狗:“就你这种见风使舵的老杂碎,也配污蔑商细蕊?”说完把姜老爷子朝他儿子怀里一摔,头也不回地撤兵走人了。

曹贵修走后,杜七还在姜家闹了什么戏份,程凤台也就不知道了。曹贵修回家正赶上开饭,他向程凤台绘声绘色交了差,两人在饭桌上挨着坐,特意开了一瓶红酒庆贺一番老杂碎的崩塌。曹贵修从来没和程凤台说过这么多的话,程凤台给曹家父子俩掏过那么多次军饷,每次都是百八十万的,但是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物有所值,心情畅美。

曹贵修道:“早知道小娘舅是个痛快人,我就省力了。这差事可比智取生辰纲容易多了!”

程凤台不明所以,抿了口酒笑眯眯地问:“什么生辰纲?”

曹贵修搂了一把程凤台的肩,答非所问:“小娘舅以后还有这种美差尽管喊我,就是商老板吃了活人,我也替你把事给平了。”曹贵修伸手在空气中一揽:“整个北平城,没有我们惹不起的人!”

程凤台终于尝出他的兵痞子味儿了,干笑两声:“他倒是没有那么好的牙口,不管怎么说,我先谢谢大公子。”

两个人合作愉快地碰了个杯。

☆、95

九十五

商细蕊听完新闻,往后仰靠在椅背上,大呼一声痛快!李天瑶也道解气,并说:“去姜家合该商老板自己去,当面打脸才叫真痛快!”商细蕊嘴边挂着笑,慢慢摇头:“我不去,我怕烦。”商细蕊是连一点点处理复杂事务的耐心都没有的。

程凤台心想美滋滋地吃了几口牛排,忽而正色道:“哦,还有有一个坏消息要告诉商老板。安王府的老福晋年初二没了,你那票友顺子茶饭不进,哭喊了三天三夜。到了下葬的时候,一头跳坟坑里,说什么也不上来,安王爷就让人一块儿给埋了。”

商细蕊还未说话,李天瑶已然变色:“这什么年头了,安王府还兴活人殉葬的?”

程凤台笑了:“哎,李老板,您不知道……”

“顺子一死,偌大的安王府就没有懂戏的了!”商细蕊因为心情畅快,故意打断了程凤台的话和李天瑶调皮,程凤台立刻会意,两个人用眼神互相说着话,笑了又笑,笑得坏透了。

程凤台端起酒杯说道:“这一杯敬顺子,忠肝义胆。”

商细蕊拿茶杯和他碰了个响:“敬梨园知音。”

李天瑶还在那骇然纠结:“不是,我说……一个大活人呢!就这么给埋啦?无法无天了!还以为是他们爱新觉罗的天下吗!”

程凤台不禁哈哈大笑,岔开话问道:“商老板离开北平大半月,有什么新闻是要告诉我的?”

商细蕊听见程凤台一掷千金为他出头,拜刘汉云做干爹的事就不好说出口了,觉得像是辜负了程凤台的大费周折。李天瑶毫不在意,插言道:“商老板!嘿!我们商老板现在算是半个委员公子啦!”接着把事情讲给程凤台听了。程凤台对于政局世情方面的见识当然比戏子们强得多,听后在心里划拉来划拉去盘算利害,半晌不说话,看不出个喜怒来。李天瑶意识到自己多嘴了,显得讪讪的。程凤台方才玩笑道:“商老板好福气啊,一定得了个大红包了。这一顿你结账。”此外嘻嘻哈哈的也没有再说什么,吃过饭各自小憩片刻再去戏院。单独相处的时候,商细蕊忍不住问:“我认干爹的事情,你怎么说?”程凤台又陷入了沉默,许久才说:“刘汉云一直待在南京,我对他不大了解。倒是他那些干儿子,各行里没有靠山而有出息的后生全被他搜罗去了,单凭这一点,要说他只爱清名没有野心,我不信。政治人物太复杂,商老板不该沾。”

几句话切中商细蕊的隐忧之处,听得他恹恹的不高兴了。他是很有一种昏君脾气,爱听奉承,道理再对,说得不中听就不行。本来还想搂着程凤台胡闹一番,现在也没了心情,盖着被子呼呼大睡了一觉。不过他也有优点,一觉起来,很快就把这些小事忘怀了,照样高高兴兴的要吃要喝。倒是李天瑶对安王府忿忿不平了很久,程凤台开车送他们去戏院,李天瑶就在车里念叨了一路,一直到进了后台,还忍不住向人说:“你知道吗!北平的王府现在还有用活人殉葬的!和棺材一块儿埋了!吓人不吓人?”听的人变貌变色的,连连表示受到了惊吓。

商细蕊只在那无声地咧嘴笑着,亏得他憋得住。程凤台看着可爱又可恶,不禁刮了一下他的鼻尖,低声道:“有没有觉得自己很无聊?这有什么可淘气的呢?”

商细蕊笑得眉梢飞扬的:“我乐意,好玩儿!”

程凤台真想亲亲他。

后台预备上戏紧锣密鼓的,时间过得就特别快。今天一整天也没见盛子云露脸,商细蕊根本也不提及他。程凤台自动负责起跟包的事宜,靠着化妆台指手画脚,说蓝宝石的头面好看,和衣裳颜色配,拿着簪子就要往商细蕊头上插。商细蕊不胜其烦,偏过头躲了一躲:“别捣乱!”。李天瑶在那开黄腔笑道:“商老板,就让二爷给你插一插嘛!”

商细蕊感到很害臊,于是攥起拳头给了程凤台两下子。

在商细蕊上台压轴的时候,程凤台先是捧着茶壶站在幕后看了一会儿,然后坐在商细蕊的位子上像往常那样,一边呷着商细蕊的茶,一边看报纸,和李天瑶谈闲天。李天瑶这段日子也算摸透了商细蕊的脾气,心说等商老板下了台,见你把他茶喝光了,又得挨捶了不是?一时台上丝弦已毕,程凤台往茶壶里兑了些热水,再掺了一盅蜂蜜,慢慢摇着茶壶晃匀了。李天瑶暗暗叹服本地男人的细致,一个少爷家,愣是有着一份服侍人的心思,真真是难得。商细蕊下了戏,一股旋风卷回后台,冬天里汗湿重衣,脸上的妆都被汗水浸花了。他一言不发朝程凤台抬抬下巴,程凤台把茶壶递他嘴边,浇花似的灌溉了一番,问他:“还行吧?”商细蕊道:“凑合吧。蜜多了腌嗓子。”程凤台道:“记着了!”梳头师父帮着商细蕊卸头面,程凤台看那只洗脸盆是众人共用的,手一摸,盆内果然腻着一层脂粉污垢。他嫌恶地皱皱眉,用肥皂狠狠刷洗两遍,然后倒上滚烫的热水,把毛巾也浸在里面,为的是高温消消毒。

李天瑶便是咂摸不透程凤台。要说迷戏呢,刚才商细蕊唱戏,并不见他留心去听;要说迷人呢,捧戏子的诀窍在于排场铺张,能够满足起戏子的虚荣之心,送两个花篮就比送两个金鞋垫合适多了。程凤台又不是差钱的人,在这背地里上赶着当碎催,一套一套的看不见的工夫下在里头,就像给商细蕊垫着层金鞋垫,商细蕊自己察觉不到,外人更无所知,图什么呢?捧戏子居然捧出了过日子的味儿,稀奇不稀奇?

门外一个小打杂的跑进来,慌里慌张地说:“李老板!外面来了个假洋鬼子!嘴里叽里咕噜的英格力士话,直往后台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