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1 / 1)

沈兰宜问?:“为什么?要不告而?别?”

扮作女装时,“贺娘子”的五官有时总显得过分硬朗,可剥去了这层伪装后,他的轮廓又显得过分柔和,柔和到与他的男子装束显得格格不入。

此刻他保持着垂眸的姿态,说话时的神情,却还是能?看出旧日?习惯留下的印迹。

“那得从最开始说起?了。”他说:“我是宋襄的长子,这话不是当时情急之下编造的。”

宋别鹤叹了口气,“早先宋家不知‘贺娘子’便是我。不过几年前,和你一起?制服你丈夫的弟弟时,被他看见了我的喉结。后来他把此事当作谈资说起?,传到了宋家人的耳朵里。”

“他们深以为耻,想办法处理了此事,让他不再对外提起?。却也逼我直接离开京城。”

沈兰宜睁圆了眼睛,脑海中霎时堆叠起?数不清的记忆碎片。

从谭清甫夜闯别庄,意?图唐突她这个?嫂嫂,到贺娘子不告而?别,她连再见都来不及说。

沈兰宜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惊道:“那次平息疫情,我听说是宋御史献上了府医得来的药方,讨得皇帝龙颜大悦。”

宋别鹤的眼中仍旧平静,看不出功劳被夺去的愤怒,只道:“能?救人就是好的。虽然我并不愿意?自己与他再有牵连。”

“这些事情,我一直都不知道。”沈兰宜的眉头越绞越死?:“你看,我欠你的都要数不清了。”

历万乡(二)(大修)

亏欠?

宋别鹤苦笑?一声, 道?:“我知你?会算得清楚,所以本不打?算告诉你?。”

也许是因为自小没有在亲人?身上?汲取过可供吸收的感情,也许是在婚姻里遭受了那?一场钝刀子割肉,沈兰宜看起来是再温和不过的性子, 但内里对事对人?却都是疏离的。

人?与人?的感情总建立在你?来我往之间, 但除非是被她认定?的人?, 否则她很?抗拒别人?为她付出。

譬如乱军在前, 情急之下她替他挡下的那?一箭。事后回想,他并不觉得感动。

被她认定?的人?,她可以付出多少感情都不求回报, 可若不是这其中的一员, 她心里就?会有一杆秤这杆秤用来衡量自己该回报多少, 以免对这个外人?有一丁半点的亏欠。

沈兰宜不知他心下所想, 只皱眉道?:“那?后来, 你?又为什么回了京城?不, 他们又为什么要你?回京城, 甚至还进了宫?”

宋别鹤自嘲般笑?笑?:“我不齿与他们为伍,他却以我母亲的坟冢要挟,逼我来到宫中替他做事。”

“宋襄信不过旁人?, 却自负能把我拿捏死, 用我的医术做刀, 搅弄风云。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为了笼络, 他又给了我那?块令牌。”

用发妻坟冢威胁亲子……沈兰宜低骂了一声“畜生”, 想想还是觉得不对:“可亡者再重要, 还能重要得过生者吗?既为医者,我不信你?想不明?白。”

他分明?是爱惜人?命的, 也知道?宫中那?起子上?位者的谋算若真成了,会死多少人?。不然也不会冒险,和秦太后一起悄悄递出消息。

“是啊,坟茔不过是活人?的慰藉。”戏谑的笑?意仍在唇边,不过他笑?的是自己:“我这么在意她的死后安宁,当然是因为生前我对不起她。”

沈兰宜愣了愣。

对不起自己的母亲……吗?

宋别鹤平静地道?:“先前我同你?所说,多有矫饰。”

“宋襄嫌恶他的发妻,又怎么会在意她的孩子,他不缺为他生儿?子的女人?。我并非主动随母亲去?的庄上?,是被一起赶出去?的。”

说话的时候,宋别鹤放空了目光,没有看沈兰宜的眼睛,也许是怕从中发现厌恶。

沈兰宜倒没有生出什么异样的情绪,短暂的惊讶过后,更多的,其实是了然。

他现在所说,听起来确实更现实一点。

男人?得到孩子实在太过简单,不比母亲要怀在自己的血脉里十个月。大?多数时候他们对孩子的感情,用子凭母贵就?可以概括。

只是……

沈兰宜试图劝慰:“你?那?时只是孩子,如何违逆得了你?父亲,你?母亲有你?伴在身边,总好过独自一人?。何谈对不起呢?”

宋别鹤攥紧了拳心,用钝痛才把思绪从回忆里拉起:“因为她活着的时候,我对她不好。”

“我嫌弃她带累我,连累我也被父亲厌弃,丢到庄上?自生自灭。庄子上?有管事,可势利眼得很?,只管着不叫我们饿死罢了,多余的,一概不必想。”

“她那?时身体已经?很?不好了,还拉着我的手,拿树枝在砂地上?划拉,想教我认字念诗。病重的人?身上?有腐味,我不和她呆在一起。”

“她后来就?不教了,开始低着头绣帕子,晴天绣、阴天也绣,攒够了一叠就?托庄户拿去?卖了换钱。”

听到这里,沈兰宜忽然有点说不出话来了。

她从未听过眼前这位用这种死水般平静的语气开口。可正?是这样的语气,让那?些未经?美?化的过去?,显得愈发不堪。

甚至不必问,就?知道?他的母亲,拖着病躯做工,攒下微薄的体己,又是为了谁。

宋别鹤的声音依旧平静,模糊的水滴却接连住下,打?在木质的桌面,洇出深浅不一的颜色。

“她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我让她不要再绣了,她不听,我学着不知真假的方子买药煎药,她不吃。我和她大?吵一架。我质问她为什么要做这样的无用功,绣这几方帕子有什么用,还不如去?讨好我的父亲,把她带回府中。”

“她和我说,她做不到。我又问她,那?她为什么不去?恨他,又为什么不教我去?恨他,为什么还要对他的孩子好。她什么也不说了,仰着脸掉眼泪,和我道?歉。我听不下去?,跑了出去?。”

到这里,说话的人?已经?哽咽到失去?了所有的言语。

没有很?激烈的言辞,也没有很?浓重的情绪,他连呼吸声都是轻飘飘的,仿佛整个人早丢在了从前狼狈又任性的时分,只剩一副躯壳,在为不可能赎清的罪过游走?人?间。

孩子不会明?白的道?理,长大后终于渐渐懂得。那个时候的母亲了无生念,也许也只为不再耽误他的人?生。

沈兰宜有些不忍细瞧这种神态,她扭过头,轻声问:“所以,那?个名字……”

她听出来了,故事到“跑了出去?”,就?已经?结束了。

这会儿?,宋别鹤的眼泪反而停了。他是那种眼窝不深的长相,哭的时候泪水会大?滴大?滴地掉下来,哭完了,眼眶里就看不出泪水盘桓过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