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这个传说是真的,那无极道门的先贤确实高瞻远瞩。他们将宗门的道统封存在天外,即便宗门遭遇灭门之灾,火种也能流传下来。
“是,也不是。”明尘缓缓道,“此地确实是宗门的传教秘境,但在更久远的从前,它被称作‘无极’。”
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吾与日月参光,吾与天地为常*。
“我们所处的人世与混沌虚空之间有一层界,这层界便是‘无极’。古时,修真者神游太虚,亦或观星士夜瞻天象,便是以神魂之身入无极之野。寻常修士想要触碰一线灵光都须要漫长的索悟,但先贤却敢于耗费数代人的心血于无极开辟道场。于当世而言,确实堪称壮举。
“然而。”
当。一声厚重的钟鸣响起。
几乎是一错眼的间隙,那看似遥不可及的仙宫便近在眼前。宋从心看见成千上万道透明的影子从身旁走过,向着远方的殿宇,如跃龙门的鲤鱼。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人负匣,有人持剑。他们都穿着无极道门的服饰,衣摆上的水纹剑徽各有不同。内门弟子,长老,掌门。更有甚者,他们的服饰熟悉而又陌生,似有如今无极道门宗服的痕迹,又在细节与样式上有微妙的不同那份不同源自朝代的变更。他们与宋从心不是同个时代的人。
“那是无极道门历代的求道者。”明尘驻足不前,看着那些泛着金光的人影,直到他们逐渐消失,“古时的修真者仅能以神魂窥得无极之景,而能以肉身飞升至此的修士便已脱胎凡骨,成就仙身。他们本可以在此观摩先贤留下的道义,参悟先贤留下的天机,从而彻底蜕生,洞破虚空。”
本可以?宋从心咽下心中的震撼,望向师尊。
明尘神色平静。
“我是无极道门第二十代门徒,师从七仙之一的道衍散人。他飞升前夕,曾唤为师至其座下,拉着我的手,忠言苦口,谆谆告诫。
“他说,徒儿,为师知道你天赋过人。再过些年,你修为必将与为师齐身。然,而师弟师妹年岁尚小,宗门须有挑梁者。你且代为师照拂宗门百年,可否?
“百年不长,我应下此事。师尊了结了最后一桩心事,次日便步入了剑冢。临别前,他说,徒儿,为师知道你必然是自我之后的第二位飞升者,世人皆不及你。为师会在你将行的道路上留下刻语,助你大道显明。你飞升后,切记要去天门内察看,切记,切记。”
三声切记,哀哀慈心。
这是宋从心第一次听师尊说起自己的往事。平日里,都是她在说,明尘在听。
明尘活了太久,熬死了故人,熬走了时代。就连曾经不愿忘怀的一切,都已被扫进故纸堆里。然而千年过去,明尘仍记得师长飞升前的殷殷教诲,记得道衍散人紧蹙的眉头,放不下的话语。他也曾有把酒言欢的挚友、并肩而立的同门、憧憬仰望的师尊。他也曾是这片大地上踟蹰独行的稚子,被人牵着手走过最初坎坷不平的路。
宋从心听得入神,不知不觉间,明尘已牵着她来到殿前。他先她一步,推开了那扇尘封的殿门。
“故而,为师飞升之时,循着师长的教诲,推开了这扇门。”
殿门缓缓开启,它没有任何分量,却让人恍惚听见了时光轧过的声音。宋从心突然意识到,她正在经历师尊当年经历过的,见证他曾经见证的。
然而,随着殿门洞开,宋从心瞳孔放大。
空荡荡的大殿中,没有人影,没有摆设。八方支柱,正殿灰墙,只有一行用剑纂下的古言,霸道无比地烙印进观者的眼眶。
明尘的语气依旧平淡。
“殿中确有师尊留下的刻语。”
短短九字,触目惊心。
[吾徒明尘,其自戕于此。]
第367章 始见乾坤草犹青(正文完结)(本章有猎奇描写,慎入。)
[本章有大量疯狂、猎奇、掉san的描写, 不喜慎入。]
宋从心无法想象,当年推开殿门的师尊看到这一行字,究竟是什么心情。
师长留予徒弟的最后一句诫语, 竟是一句命他自裁的使令。
宋从心下意识攥紧了明尘的手,像是要将他锚定般牢牢地抓住, 怕眼前人无声无息地消失,也怕他只是一抹旧日的幻影。察觉到弟子的不安, 明尘收回视线, 另一手覆上弟子的手背, 安抚似的轻拍。他仍是沉静平和的, 好像世间没有任何事能将他击垮。
“拂雪,无事。都已经过去了。”少年明尘弯眸笑叹,眼中竟有几分狡黠, “为师之后又活了千年,自然是没有顺师长之意的。你看, 为师是暖的。”
明尘用手背贴了贴宋从心的脸颊, 但这调皮的举动并没有抚平弟子紧蹙的眉头。明尘遗憾收手, 平静地将故事续了下去:“当年为师看到这行字,确实心感诧异。但哪怕只是一瞬, 为师都没想过要遵从这句刻语。你要知道,师长虽是引领徒弟前行的先驱,但这并不代表盲从与愚信。为师如此, 愿你也是。”
“徒儿明白。”宋从心缓缓吸气,她艰涩地转头,再次将目光投入殿中, “天外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让师祖留下如此绝望的刻语?”
道衍散人当然不是包藏祸心, 亦或是嫉妒自己的徒弟才留下这么一句近乎诅咒的恶语。联系先前种种,宋从心推断道衍散人大抵是飞升至此,却发现了天外的异象。他试图寻找破局的契机,好为后人开辟生路。但最终,他失败了。万念俱灰之际,道衍散人唯一能留给后人的,只剩这一句刻语。
“永久城一行,女丑曾告诉弟子,自千年伊始,世间已无人飞升。”宋从心仔细端详墙上的剑痕,道衍散人落下的每一笔都是刚烈果决的,没有犹疑,没有颤抖,“她试图以此动摇弟子的立场,将永留民的失道归咎于无可奈何。神舟倾覆在即,修士却无法以登仙之法逃离此世。三界被迫成了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天地众生皆是熔炉中的蝼蚁。永留民中除了为人皇氏使命奔波的那批人外,另有人数可观的一批信徒,是为了飞升。”
譬如玄中。
“弟子若没有猜错,‘已无法飞升’是永留民用以渗透上清界的底牌。玄中叛变不过是沉疴日久后的一次病喘。在这之前,应当有更多人在暗中倒向了外道。”宋从心抿唇,只看清平留下的天书,会错以为明尘因不理世事而导致上清界风气败坏。但数百年来,外道怎么可能从不对上清界进行腐蚀?恐怕在世人看不见的地方,已有不少仙门弟子因此遭劫,或被清理门户,或因贪婪魂骨皆消。而能经手这些,在不造成恐慌的情况下抚平一切波澜的人,只有明尘。
明尘微笑不语,他眼神柔和,似在鼓励她说下去。
宋从心嗓子发涩,她想,自己或许还不够决断。至少,她暂时还无法想象自己对同门拔剑的情景。
“但我相信师尊,无法飞升或许另有缘由。而姜佑……祂遁入虚空前,曾将祂对虚空的钻研成果留给了我。”姜佑将力量传承给了灵希,却将知识留给了宋从心,祂让灵希成为督促拂雪不可行差踏错的眼,却将延续道路的希望留给了拂雪,“上古时期的修真者,两百年便可习得大乘,得以领受天恩。他们传下道统,择捡出拥有灵根的道体,并立下登天者贵落足者卑的铁律。这是因为神舟本就是延续族群的巢,他们必须挑选培养出能在天外存活下去的个体,这是族群先行者的使命。
“后来,人皇氏推翻了上古神明的统治,成为众生的领袖,便也不得不接过这份责任为族群谋求一条生路。人皇氏不愿放弃没有灵根的凡人,便选择了化全为一的路径。若人皇氏的计划得成,从此族群上下只会发出相同的声音。族群中的每一个个体都将摒弃私欲,彼此之间再无分歧。祂们共享知识、情感、生命,为族群和团体的利益奉献所有,且不会为此生出冗杂的感情。”
宋从心抬手,掌中出现一条骨龙的虚影。灰鱼是骨龙的血肉,骨龙是灰鱼的巢穴。祂们盘旋游弋,滑出宋从心的掌心。
宋从心抬手一指,时间的指针被她隔空拨动。无形的时光加诸在骨龙与灰鱼身上,肉眼可见的变化如一页页翻过的书。
灰鱼不断生长,不断死亡,其鳞与灰落在骨龙身上,令其表层的白垩质越垢越厚。而灰鱼也在千万年的光阴中长出红蓝两色的神经触须,诞生灵智,开始思考。
祂们散于星海,不断拓荒,其中无数的个体遭遇危险,破灭消亡。但祂们获知的讯息、学到的知识会流回族群,成为集体的养料。
而为了生存与探索,祂们的形态也在不断变化。漫长的时光中,灰鱼先是长出骨骼质地的尖刺与外甲,后来因无法进行精细的操作,外甲之下又长出柔软透明的触肢,里面密密麻麻长满了神经触须。祂们不需要视力,所以没有眼睛;不需要落地,所以没有双腿。祂们通过触须感知外界的一切,衍生出一套以信息素为主的语言。祂们没有交-媾与繁衍的概念,因为只要不断吞噬、获取养分,族群就能源源不断地分裂出孢子的个体。
祂们在星海中不断游弋,也遭遇过毁灭式的打击。但极端特化的生长力与舍弃一切情感的理性,族群存活了下来。
“绮丽的族群。”明尘如此评价,他眼中既无厌憎,也无欣赏之意,“祂们有名字吗?”
宋从心沉默良久,道:“天书将其命名为‘白垩种’。祂们会忘记了神舟的历史,少数几个字符被视作进化的标志。”
自从天书脱离宿体,宋从心不能再随意调度天书的能力。但从清平手中接过火种后,宋从心与天书签订了另一份契约,人字碑也被封进了太虚宫里。宋从心拥有了“追时衍化”与“解读”的能力。她能解构世间万物,拨动时间的前进与逆转,从而推衍一颗种籽的无数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