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到了拂雪。”楚夭仰头望着殿堂的穹顶,近乎失神地呢喃。她不以事实论据,仅以全然的灵性与对心慕之人的感触,推衍出双星相撞时唯一的可能。

“无人能阻你的路,无人能令你止步,除非你摔得粉身碎骨。”楚夭僵直的眼珠回落,死死地钉在白骨上。

“所以……你见到她,定然会杀了她。是吗?”

无人回应楚夭的诘问。

骨君垂落的头颅缓缓抬起,但与先前深邃幽蓝的魂火不同,这次掠过眼眶的是一抹近似浓痰的猩红。

咔嗒。神殿之外,诡雾笼罩的森林里传来阵阵异响,窸窣声不绝于耳。须臾,一只骨手破土而出,却带出一具遍布浮土苔藓的甲胄。一具,两具,三具,随葬皇陵的人俑于冢中复活。祂们扭曲着肢体站起,沙土自骨骼与甲胄的罅隙中簌簌滑落,扬起滚滚烟尘。

祂们眼眶空洞,神智全无,却又在某一刻如聆纶音般,拖动着沉重的步伐向神殿移行。祂们自四面八方而来,似将起的围剿,又似无言的朝圣。

城隍自王座之上起身,血光作祂神瞳,戾气擂如惊鼓。祂朝大殿外聚来的阴兵大军走去,如信徒祈愿的那般,祂将唤来腥风血雨,洗涤人间的不洁。

然而,一道纤细轻盈的身影,却突然拦在了骨君面前。

“姜郎。”楚夭望着骨君,一滴欲坠不坠的泪挂在她的眼睫上,端得是凄然万般,“你怎能轻视我的爱?”

“妖女!”正为城隍法王的降临狂喜的信众闻言,忍不住破口大骂,“君上慈悲,饶你一命。尔不识相退避,还想做什么?!”

楚夭充耳不闻,只是捂着自己的心口。她一口一口地汲取着空气,但每一次吐息都像软刀般凌迟着她的心。于是那坠在眼睫上的泪狼狈滑落,掺进她痛到语不成句的低吟中:“……人世情爱,过眼云烟尔。但是,姜郎啊,你可曾见过我的心……?”

楚夭松开紧攥胸口衣物的手,些许光亮漏出她的指缝。定睛一看,楚夭手里,竟托着一支约莫二指长、通透晶莹的火烛。

【九州山河图】

缄物:空无琉璃烛

一滴燃烧千年的人蜡的眼泪。

两节三世轮回皆亡于母胎的婴儿的指骨。

三两磨得细细的长生天的花蕊,掺入神祇心头血,便成此烛。

“烬灭光琉璃,扶诸世人苦。”

喜乐之道大祸主琉璃光世尊传于后世的邪物之一,光世派镇宗之宝。后被末代圣女炼化入体,光世派亦因此覆灭。

封存“贪婪”之咒言,从身上任取一物献祭,从而获取渴望之物。

欲望、思念、记忆、情愁、寿命,甚至身体、皮肤、血肉、脏器,皆可为其燃料。

楚夭幼年时,被无知的父母与村民献给了一个宣扬“大喜乐、大自在、大欲天”的邪道教派,与其他同样作为祭品的女孩一起参加所谓的“圣女择捡”。

光世派的信众相信,只有“十六岁以下,身着华服于刀尖起舞、烈火焚身亦笑颜如初”的女孩才能得到开山元祖的传承,成为光世派的圣女。为此,他们不惜坑蒙拐骗,乃至强行绑架,将所有他们认为“有资质”的女孩带到琉璃光世尊的圆寂之所,迫她们接受世尊的择捡以及传道。

在那形如炼狱的崖洞中,有人在刀山上失足跌落,有人在火海中生生焚死……女孩的惨叫恸哭与圣乐随奏,有人在笑,有人在哭。

被献祭的上百名女孩中,只有楚夭遍体鳞伤、体无完肤地闯进墓室,从一具玉化的白骨手中,夺得了这件邪祟的缄物。火烛融进她的掌心,渗进她的皮肉。当她捧着圣物归来时,那些疯执的信众狂喜下拜,甘愿尊她为主。

他们在笑,再无人哭。但那时的楚夭高举火烛,点燃的却是覆灭光世教的火。

这件被污染的冥器,本是一件邪物。

得此缄物,必将走上一条不断献祭自我的不归路。而当一个人燃尽所有时,比死亡更可怖的寂灭便会悄然而至。

楚夭从光世派信徒临死前的话语中得知,空无琉璃烛是开山元祖琉璃光世尊的法器,与之成配的还有一柄形似并蒂莲的刀。并蒂刀可夺人所有,琉璃烛则焚烧所有,只要持有并蒂刀不断夺人命数,便可借琉璃烛走上无尽大道。只要燃料源源不断,物主甚至能以凡人之身,比肩天神。

抓住缄物的瞬间,贪婪与渴求如洪水一般汹涌。楚夭渴望更多,贪求更多,缄物因此认主。

楚夭奉上的第一份祭物,是自己入教前,对邻家阿哥那小小的、不值一提的钦慕。

楚夭本以为思慕之情燃尽时,她便会断情绝爱,再不会为他人心动。但当她又一次坠入爱河时,她才发现自己原是个天生多情的人。

她是如此情痴,爱得真诚且不管不顾。情到深处,她也会绞尽脑汁、不择一切手段来延续心中的爱火。只是人世真情,无一桩抵得过贪欲的磋磨。

尽管如此,无论世人如何谩骂,无论他人如何看她,楚夭知道自己每一次动情都竭尽全力,无半分轻慢之意。

人世情爱,如过眼云烟。可她的云烟,却让缄物长燃不熄。

“你走不得。”楚夭身上燃起了熊熊烈火,澄净纯粹、色如琉璃的烈火。她双目一片空白,漆黑的符纹在短短几个吐息间漫至全身。霎时,地动山摇,大地龟裂,永留民惊骇欲绝地发现,从那妖女身上迸发出来的气势竟如天人化境,隐隐能与城隍法王分庭抗礼!

“极情,乃我之道。”楚夭艰涩地扯了扯嘴角,“便让这为郎君而燃的烈火,令郎君止步于此。如何?”

第354章 九州生变众生醒(十五)

元黄天, 丝织商路。

自幽州兴国为始,横贯胥州与衡州的交界线,经由云州主干商道衔接中州丝织商队在平山海的扶持下兴起不过四年, 便已经织出了一张笼罩半座神舟大陆的商业网。丝织商队在这条开拓的路径上建立了小型城邦,广收流民, 开垦荒土,并构建了独立完善的经济管理体系。

若说四年前还有人轻看丝织商队, 认为这条商路不过是上界帮扶各国的义举。但当信用稳固的穗币与各式各样物美价廉的商品步入千家万户时, 各大州域的国主们这才回味过来, 开始警惕、正视这条商路带来的影响力。

但四年时间, 已经足够丝织商队站稳跟脚。流离失所的难民如蒲公英种籽般落地生根,白花花的银钱则撬动了各国商户背后的利益网。它带动了商路周边的民生经济,盘活了因连年战乱死气沉沉的商道, 甚至灾荒年间被各国视作疫病传染源的流民都安置接纳。

这样一个建立在三不管地带、不属于任何国家又有极强后勤能力的组织,即便各国有所忌惮, 也阻止不了下面的人往自己碗里捞油水。皇室成员与本国贵族都用着丝织商队流通的货物呢, 要开口下令禁商, 别说民间的商人们答不答应,恐怕朝堂都要吵翻天了去。

管又管不得, 弃又弃不得。即便有目光长远之人看出了这条“潜龙”的可怖,眼下也只能随波逐流,任软刀子割肉。

依靠给各方输血, 丝织商队的影响力日渐扩大。随着上界拉响的危情警报,神舟各地陆续进入了战备状态。丝织商队承接了协助各方构筑防线,以及向中州输送物资的重担。整条航道运转起来时, 便成了一条吞噬人口的钢铁巨兽。物资运转、防线建设,一桩桩一件件, 都需要庞大的人力物力。

“好,午时到,收工!”

林夷收起勘测地脉的罗盘,振臂一呼。周围的工人纷纷停下手中的工作,大声吆喝以示回应。

工人们用汗巾擦拭汗水,整齐有序地排好队交还工具。他们有说有笑地朝不远处的白石建筑走去,眼中明亮有光。这其中还有半大的孩子,跟在大人身后做点拾捡碎石的杂活。听见“收工”,这些孩子们一个个跑得飞快,递还竹篓后便埋头往营地里扎,嘴里还叽叽咕咕地说着旁人听不懂的话。

暂时在驿站歇脚的商贾坐在树荫下打着蒲扇,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古怪。他仰头看着天上毒辣的太阳,在如此烈日下劳作,换做其他地方别说有说有笑了,那些农户或奴隶连吭气都有气无力的。管事的即便将鞭子抽折了,也不定能让他们勤快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