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惨惨的话语,令人不禁脊背生寒。珩云抬头望去,便见坐在阴影中的人影转动着拇指上的金戒,粗胖的肢节一下下地叩击着手背,似敲打着算盘。

“不必继续这无意义的谈话了,诸位长老。”那人从暗处站起,摊开手朝众人示意,“吾王大业将成,何必拘泥于这些细枝末节?不过是一些粉饰太平的脸面功夫,吾王何须废铜烂铁装点祂的宫殿?百万不死不灭的阴兵,只待一声令下便可踏平九州。五百年前的惨案历历在目,明尘难道还以为现在的上清界依旧与他一条心吗?更何况鬼王与魔尊双双问世时,上清界也自身难保。”

那隐在暗处的眼珠缓缓一转,浑浊且饱含恶意的目光锁住了珩云。

“能成为吾王大业的柴薪是他们的荣幸,何必与这些蝼蚁白费口舌?”

“刑天司,全杀了便是。”

……

“轰隆”。

打过更的后半夜,雷霆撕裂长空,下了一场瓢泼大雨。

身披斗篷的少年飞奔过长街,翻腾的披风下,金纹玄衣时隐时现。他飞快地奔跑着,用尽全身的气力,头也不回。

快点,再快点。姜严紧咬后槽牙,将内功催发到极致,踏过水坑时只掠起雨花点点,如一只淋湿尾羽的雨燕。他明明没有留下任何足迹,但身后的阴影依旧如影随形,不断逼近。走投无路之下,姜严不得不翻身躲进一处小巷,跳进了一户没有燃灯的平民家里。

他这么做会给这户平民带来杀身之祸。倒在桌下的姜严捂住口鼻,护在胸前的火漆卷轴被攥得很紧。他别无选择,他必须、必须将这封密信传递出去!

轰隆,一瞬间的电闪雷鸣,雷光照亮了窗外模糊扭曲的诡影。那烙印在纸窗上的影子实在很难形容为“人形”,姜严不知道祂们究竟是以什么来判定自己的行踪的。他只能以龟息之法将自己的心跳吐息降至最低,躺在阴暗的桌底,如一具僵硬的尸体。

突如其来的大雨冲刷了姜严的气息,掩盖了他的足迹。这让他侥幸之下逃过一劫,但城门已被封锁,姜严不知应该如何在这些诡物的追捕下离京。

城门已闭,唯一能离开京城的渠道便是顺着若水的支流从闸门离去。但若水水流湍急,没有船只,就算姜严武骨天生,也会在江水中溺毙。

果然还是应该从城门处杀出去吗?姜严平静地思索着,耐心地等待着,直到窗外的影子逐渐远去。

那些诡影逐渐远去,姜严却依旧没有动弹。他依旧躺在桌底,安静地等待、调息。

“咚。”

糊窗的油纸突然出现一张狰狞的鬼脸,窗外明明没有人,却好像有什么东西将脸贴在了窗上。祂蠕动着,挣动着,试图破开那一层薄薄的纸窗。

姜严双眼紧闭,手摸上了腰间的刀柄。一旦诡物破窗而入,哪怕违背刑首的誓约,他也只能将其斩于刀下。

然而,姜严并没有听见纸窗洞破的声音。木质的窗户被狂风敲打得喀啦作响,“蓬”,似纸张被火点燃。须臾,姜严听见一声凄厉的风啸,分不清究竟是风漏过窗缝挤出的声响,还是诡物濒死前的惨叫。姜严偏头,看见些许还未燃烧殆尽的黄纸飘落在地上,上面零星的火花仍在燃烧。

这是什么?姜严伸手捻了一簇残灰。朱砂与黄纸,这是符箓。

稍微有一些家底的平民百姓,平日里会去观里庙里祈求一些符箓,大多都是祈求平安的保家符。这些符箓会贴在门窗上,据说能祛除邪物。但没有修炼出灵力的凡人写出的符箓只有浅浅的愿力,大多只能求个心安。而能瞬间焚灭邪物的符箓大多价格不菲,而且没有一些门路是求不到的。

姜严从桌底下翻身而出,探头往窗户望去。劣质的窗框已经变形,风雨呼呼地往房间里灌。他伸手抹过窗沿,指腹上残留着一层飞灰,更多的则被大雨冲走了。

那无论如何都杀不死、灭不掉的诡物,确实灰飞烟灭了。

这户平民家中……怎会有这样强大的符箓?姜严扭头,看见室内墙壁上竟挂着一面八卦镜,八卦轮盘正缓缓转动着。

他莫非是情急之下,闯入了哪位天师的家中?姜严摇了摇头,虽然疑点重重,但眼下最要紧的事不是探究这些,他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谁?”突然,姜严感受到了人的气息,就在与他一墙之隔的地方,“出来。”

大概是这房子的住民吧,但家中存有这样强大的法器与符箓,姜严很难将其视作一般的国民。他并没有松开刀柄,正当他想继续逼问时,门开了。

出乎姜严的意料,步入室内的是一对中年夫妻。

这是一对看上去出身寻常的平民夫妻,即便富裕如天殷,居住在京城内的平民依旧需要做大量的苦力才能维持生计。两人裸-露在衣服外的皮肤粗糙黝黑,面上似乎还有一些疮病。伛偻的腰背与枯草般的发,无论怎么看都是生活拮据的贫民。

他们提着油灯,进入房间。关上门扉,望向姜严。

这对夫妻的模样扮相无懈可击,但在他们抬头的瞬间,只这一眼,姜严就能肯定这对夫妻绝对不是普通的平民。

平民不会有这样的眼睛,这种因为心怀信念而无穷无尽燃烧的眼睛。

“姜小王爷。”中年男子喊出了姜严的身份,他嗓音嘶哑难听,仿佛吞过碳石砂砾,“我们,能助您离京。”

“你们是谁,为何知道我的身份?”姜严警惕道。

“这并不重要,姜小王爷。”中年女子开口,“您要将京中密报传递给定山王,我们则需要九州知道天殷即将沦陷的消息。不过是各取所需。”

“至少报上名号。”姜严咬牙,“否则我信不过你们。”

“……”两人沉默了一瞬,良久,才道。

“飞芦门。我等是河岸飞芦,本不值一提。”

第341章 九州生变众生醒(二)

姜严不曾听闻过飞芦门的名号, 但眼下急病乱投医,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也必须尝试。

那对可疑的中年夫妻将他藏在地窖里,让他换下那一身可疑的玄衣使服饰。姜严留在身上的只剩不能离身的剑匣、一封密信以及证明自己身份的令符, 其他东西不是被中年夫妻砸得稀碎就是被烧得一干二净。天蒙蒙未亮时,姜严被名为“艾二娘”的中年女子塞进了一个沾满碳粉的破旧布袋里, 被甩上了一辆老旧的马车。艾二娘的“丈夫”董三则坐在院子的门槛上,背影像一根沉默的竹竿。等艾二娘将马车的隔层甲板盖上, 董三才拿起铁铲, 将煤炭装袋后往车上摊。

这对中年夫妻与街上的平民没有任何不同, 无论样貌还是言行都透着拘谨与小家子气。但从昨夜的谈判到行动为止, 这对夫妻表现出来的胆大与果决却让姜严倍感心惊。这样一群训练有素的探子出现在天殷帝都里,姜严实在无法不多想。但眼下有求于人,只得将咬在嘴边的质问强行咽下。

姜严屏息趴在马车的隔层里, 任由董三将煤炭一袋一袋地往他身上堆。将近五石重的无烟碳压在身上,即便是武骨天生的姜严都有些难以撑持, 但姜严趴在车底愣是没吭一声。马车底部留有排水的空洞, 姜严可以借助这些孔洞呼吸, 运转内力护持自己的脏腑,躲避巡卫搜查的耳目。

艾二娘将牛粪与稻草糊在车轮上掩盖气味, 用厚厚的油纸与麻绳将木炭捆上。外头细雨绵绵,这对中年夫妻却要出门卖炭。

这么一大车的煤炭,定会被巡卫拦下来搜查。而现在永乐城里到底有多少长老的人?姜严闭了闭眼, 心中没有答案。

刑首十三人众已有五人出事,首席珩云被长老阁传召后便一去不返。姜严因为年纪小不被长老放在眼里,这才在下属的掩护下逃过一劫。昨夜一场惊变掀起的血腥气还在鼻尖萦绕不散, 姜严却没有时间感到悲伤。他怀中藏着姜道君失踪前留下的令信,他不知道密信的内容, 但他必须将情报送到养父定山王的手上。

目前天殷的疮毒还未挑破,脓浆还未流到明面上来。但姜严心知这只是假象,僭越者已经决意打破秩序以及规章。战争一旦掀起,无论缘由都必定生灵涂炭。

姜严只能祈祷,祈祷高座之上的腐骨还在意那层岌岌可危的遮羞布,祈祷祂们还愿意披着人皮假装自己是人。

马车轮子咕噜噜,驶进了车道。不出所料,车子很快被拦了下来,巡卫要求搜查。但天上下着雨,炭若是被水淋湿就不好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