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雪说得轻描淡写,女丑却顿感心惊:“……拂雪,这又是何苦?”
修士到得分神期,已经能感悟天机,得悉天命。他们突生的预感并非是因为自身多疑,而是一种命运的提醒。
“我也不知,阁下。”拂雪银白的雪发在雾气中飘荡,她眼中有万般思绪,却唯独没有恐惧,“说来也是可笑,曾几何时,我最恐惧的便是早已书定的某种命运。在那个既定的结局里,好人得不到善的结局,还要被世人指指点点,备受非议。我排斥所谓的命运,甚至对并未犯下任何恶事的师妹心生恐惧。我反抗命运,却也相信命运,像只偷油的小老鼠一样狼狈地伪装自己,只为窃得一线的生机。很可笑,不是吗?”
女丑没料到拂雪竟会这般形容自己,她顿感错愕的同时,亦觉痛心:“……你怎会这般贬低自己?”
“这并非贬低,而是实情。”拂雪回首,唇角勾起平静的笑意,“魔窟之下白骨一具那本是我的结局。我之所以能走到今天,是无数人磕磕绊绊地牵着我的手,以缄默无言的接力,支持我砥砺前行。我曾无数次想过放弃,无数次累得想停步歇息,我也曾在他人的闲言碎语中质疑自己,人的劣性根在我身上同样展露无遗。
“你说我是师尊的希望,是他道的延续是,也不是。但我相信,这人世间没有拂雪,也终会出现一个奇迹。”
拂雪垂手,她越过女丑,向前迈步,朝远处的扶桑无枝木走去。
“所以我也相信,纵使我道消身殒,众生的路仍会延续。”
你们不信后人,我信。
第332章 一切如梦幻泡影
变神天。
惊雷撕破长空, 震耳欲聋的雷鸣唤醒了梵缘浅离散的神智。她抬头,看着头顶越发混沌蒙昧的天空。
天穹的尽头被人捅破了一个窟窿,灰黑色的雾霭自九天倾泻而下, 似伤口中源源不断渗出的血污。梵缘浅收回自己凝望天空的视线,再次低头时却发现自己被佛光灼伤的手指已经恢复如常, 一切仿佛只是她的幻梦。但梵缘浅从不被幻象迷惑,她很确定, 那糜烂的灼伤曾经存在过。
可是, 为什么?她为什么会被师哥的佛光灼伤呢?
佛门佛子被出自本宗的祓魔佛光所伤, 这听起来像一个拙劣荒唐的玩笑。换一个人处于梵缘浅眼下的境况, 恐怕都会毫不犹豫地将这异况归咎于诡雾带来的幻象。
梵缘浅双手合十,闭目感受周围的气流。虽然听起来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但这笼罩变神天的诡雾似乎会扰乱现世的时空。诡雾并不仅仅只是唤来过往的残像, 而是将真实的因果糅杂成一团无解的乱麻。在这里遭遇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梵缘浅正在以现世之身经历过往之事。
一旦她出手干涉过去的因果, 命运的脉络也会被搅动。最终会引向怎样的结局, 谁也说不清楚。
梵缘浅的直觉告诉她, 最好尽快脱离这些诡雾。她在因果中越是深入,她与过去的联系便会越发紧密。在这个纠缠的过程中, 她很可能会失去自己本来的面目,沦为“过往”的一部分。届时,一切与她有关因果都会被改写, 人世间将再无“梵缘浅”此人的存在。
直觉不断波动识海中名为警惕的心弦,梵缘浅却没有退怯。
烈火与翻涌而上的云雾淹没了她的视野,待云雾消散之际, 梵缘浅又一次看见了梵觉深。
“师哥……”熟悉的称谓衔在嘴边,还未出口, 却被一阵劲风拂乱了声线。梵缘浅下意识后仰避开直袭面门的一掌,下一秒刚猛苍劲的伏魔拳正中她的心腹。即便梵缘浅护体劲气已入臻境,这一式同样炉火纯青的穿壁裂山拳依旧重伤了她的脏腑。她呕出一口血,身上瞬间漾开一层浅淡的佛光。与梵觉深璀璨得近乎刺目的金光相比,梵缘浅的光芒如同熹微的朝阳。两道金光轰然相撞,炸裂的气浪将周遭云雾席卷一散。
梵缘浅后撤数步,掩住唇角渗出的血水。对方这一击全无留手,若非梵缘浅主修的功法是以护体为主的《菩提明镜台》,恐怕已经毙命在他的掌下。她看着雾海中走出的人影,这次出现在眼前的师哥与记忆中的大为不同。烟雾烈火中显形的青年形如困兽,一段厚厚的锦缎遮掩在眼部,斑驳的血污将锦缎染得看不出原有的颜色。即便如此,锦缎的缝隙中依旧有殷红的血迹缓慢泅染。他眼耳口鼻皆有血水渗出,看上去殊为可怖。
梵缘浅被方才突如其来的攻击重伤了内府,但梵觉深看上去并不比她好到哪去,甚至比她更显狼狈。
梵缘浅张了张口,想问师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破空而来的拳风逼得她不得不再次退避,那熟悉而又陌生的人似是发了狂,不管不顾地朝她发起攻势。与梵缘浅主修功法不同,上一代禅心院佛子主修《神罗金刚掌》与《如来禅心诀》。他一招一式刚猛苍劲,如风撼松涛,无丝毫笨重。乍然面对师哥全无留手的攻势,梵缘浅一瞬的窒息后又迅速冷静了下来。她招架着师哥的攻势,思考破局之法。
梵觉深精于祓魔之道,但又绝不仅止于此。上一代禅心院佛子曾走遍千山塔林,阅尽佛门馆藏。他将自己对佛法的见地与功法融会贯通,可谓是变化万千,形意具足。一时间,梵缘浅虽能看出其中精妙,却难以拆解出应对之法。
更何况梵缘浅看得出来,师哥已有入魔之相。
“师哥。”梵缘浅运气于喉,真言置于舌尖,试图以此唤回梵觉深的神智,“师哥,醒来。”
梵觉深恍若未闻,拳掌如风,尽数砸在梵缘浅身周环绕的梵文之上。金光泛起层层涟漪,铜皮铁骨与护体劲气相撞炸裂出隆隆声响。梵缘浅看见血水溅落在师哥清隽瘦削的脸颊上,他没被锦缎包裹的半张脸上尽是狠戾。他拳掌血肉模糊,指骨已经断裂,但他却没有就此收手。
梵觉深听不见,看不见,也感知不到。他不知道眼前之人是师妹缘浅,却欲将眼前的“死敌”毙于掌下。
在这样下去只怕是会两败俱伤,梵缘浅心平气和地想着。在梵觉深又一次袭近时,她突然散去了身周的护体劲气,同样拍出一式神罗金刚掌,与梵觉深轰然相撞。
两道和而不同的金芒炸开音爆,梵缘浅的右臂瞬间筋骨俱断。在没有护体劲气的加持下,梵觉深狂猛刚烈的气劲瞬间废掉了她的一条手臂。通体青紫的手臂软绵绵地垂落,袈裟的袖摆也在方才的一击中碎作布条。梵缘浅呕出一口血水,在阵阵发黑的眩晕中向后倒去。她看见师哥狠戾的神情忽而凝滞,窜入体内的气劲让梵觉深后退了一步,而也正是这一步,他混沌蒙昧的神智分辨出这股气劲的来路。
梵缘浅看见师哥朝她伸出的手,他慌乱得像个无措的孩子。她想安慰他无事,想告诉他凝神定气,莫要入魔。她想说的很多很多,但破碎的脏腑与被血水堵住的喉咙,不允许她开口。不知为何,眼前师哥狼狈的脸似乎与童年时的梦重叠在一起了。
梦里的他也是如此,哭得满脸是泪,哭得那么狼狈。
梦里的她也想开口说话,但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开口。她看着他,就像沉在若水中的鬼魂注视着彼岸的生人。
师哥,你我之间未解的缘结究竟是什么?为何师父说我是你的因亦是你的果?梵缘浅闭上眼,倒在了茫茫雾海之中。
……
沉在水中的魂灵被人从温暖的血肉中剥离,死亡后便是又一次新生。
梵缘浅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再次睁眼,她发现自己躺在布满青苔的砖石上。有点点水滴自高处砸落,凉凉地落在她的眉宇间。
梵缘浅起身环顾四周,那诡异的烈火与雾海都消散无踪。她所处的地方不再是燃烧的高塔,而是一处阴暗潮湿的地牢。周围一片灰暗,只有石墙上的两枚油灯散发着微弱的灯光。梵缘浅还没从方才濒死的痛楚中回过神来,恍惚间,鼻腔却捕捉到了十分浓郁的血腥味。
血腥味是从地牢深处传来的。
梵缘浅低头,看着自己垂落的右臂与破损的袖摆。五脏六腑的剧痛与喉咙口翻涌的腥气都提醒着她,方才经历的一切都是真的。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从第一次触碰佛光被灼伤到如今遭受重创,她身上的伤势越发鲜明,所出的景象也越发清晰。这并不意味着她已经脱离了幻境,相反,这代表着她正越陷越深,在因果中缠缚不清。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如电。”
佛门佛子的朝圣之旅自古皆有不同。此番临行前,梵缘浅曾在千林佛塔中参拜诸相,请示诸相给予自己一些的指引。诸相只引用佛经,赠予她一句箴言。
若诸相所见便是她此时经历的一切,那她过分深入往昔的因果,是否也是一种顽执不醒呢?
梵缘浅下意识想要合十,却忽而意识到右臂已经无法受力。她摇头,捻了捻挂在脖颈上的雪禅菩提。
盘腿打坐略加歇息,待伤势有所好转,梵缘浅便再次起身朝地牢深处走去。她越是往前走,鼻腔内的血腥味便越重。到最后,那股血味几乎凝作胶质,无孔不入地慎入人的毛孔。梵缘浅屏息运气,浅淡的佛光再次亮起,将一切阴煞不洁的气息隔绝于外。她往深处走,阴影追逐着她的脚步,似要吞没她身上的光明。
忽而,梵缘浅的脚步顿住了。她听见一声又细又尖的笑声在自己耳边响起。
“手……”
“抱抱我……”
那声音似哭似笑,似孩童稚弱的低鸣。梵缘浅停步静待片刻,那声音却逐渐远去,直到再无生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