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竟然连霖城的土壤都有所研究。”惊飞怪异道,“你当真是出来游学的?”
“增长见识,开拓视野,这怎能不算‘游学’?”柳回舟微笑,游学岂是如此不便之物,“更何况,这本就是我兴趣所致。”
“不同地方的土壤会影响作物……”隐刃若有所思,“原来如此,南橘北枳?”
“枳与橘并非同属,只是世人谬误。不过大体是这个意思。”柳回舟点头道,“刘婆说,这些珍贵的草药种籽是关家被判流放时她舍弃了钱粮冒死带出来的。也正是因为她有这一手吃饭的活计,她才能在关家无以为继时奉养主母。虽然主仆有尊卑之别,但刘婆是真心把关家主母当自己的孩子看待的。否则凭她这一手技艺,离开关家后日子能过得更好。”
隐刃沉默颔首,半晌,他又道:“……霖城种出的忧黎草本应该是藤红色?”
“不错。”柳回舟笑道,“所以我才对此心生好奇,想问问刘婆有什么特别的栽种手法。若能改变土壤,或许就能让作物丰收,让田地增产。”
玄衣使都是世家出身,对耕种之事并不熟稔。但刑天司是个接地气的官署,玄衣使风餐露宿、潜伏调查时也曾饿过肚子,不至于天真到“何不食肉糜”的地步。隐刃记性很好,他回想起自己在药圃中依稀看见的几朵类似的花确实是青蓝色的。因为那颜色稠艳深邃,颇为引人注目,还带点少年心性的隐刃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虽然相处的时间很短,但柳回舟展现出来的神秘与博学都令人钦服。隐刃忍不住追问:“我知道土壤的肥沃会扰动作物的生长,并不是所有土壤都适合种植,平民百姓会轮种,也会利用土肥之类的养料深耕养地。初次得知土肥之物时我还略感呕心,但传闻康城山间有一头异兽死在田地里,因其长相颇为神异,百姓不敢动之。那片田地荒废了一段时日,来年百姓将其残骨砸碎埋入土里深耕,作物竟欣欣向荣。莫不是田地吞食了生灵的生机,哺育给了农作?”
隐刃平日里很少说这么多话,以至于惊飞与鹰觉都忍不住看他。
“这么理解也不差。”中州文化便是如此,柳回舟不知道如何解释土地酸碱度与微生物,只能顺其自然,“万事万物皆有轮回,野兔吃草,猎兽吃兔,猎兽身死化作泥,来年便又生草木。为何腐肉会长出蛆蝇?因其血肉解离,化作养分供给生命。”
柳回舟低头,看着手中的干制忧黎草:“死亡会带来新生,因果轮回,不外如是。”
几人聊着聊着,天色彻底暗了。玄衣使三人选择破庙栖身是不想让那诡物祸及百姓,他们都看出来柳家兄妹身怀绝学。一番问询后,才知道两人竟是青筠剑客柳青阳的儿女。“柳青阳”的名望在衡州地区更为显赫,中州这边也是九州通讯后才略有耳闻。但仅观其子女的风貌,便不难想象那是怎样一位风度翩翩的浊世君子。
鹰觉负责守夜,柳回舟也做足了兄长的做派,劝妹妹柳映雪好生歇息。几人都知道今晚不得安宁,但还是抓紧时间靠在墙边小憩。
柳回舟坐在篝火边翻阅书卷,时不时给火堆添柴。破败的庙宇里,跃动的火光将缠满蛛网的破败神像照得忽明忽灭。
惊飞昨夜受了惊吓,有些心悸难安。柳回舟见她辗转反侧便给她切了脉,随后他将忧黎草切碎后装进一个香囊里。他将香囊递给惊飞,惊飞闻了闻,只觉得糅杂在草药中的花香竟有几分说不出的苦辣。但没过多久,惊飞抱着佩刀倚在墙壁上沉沉睡去,竟连警戒都忘了。
鹰觉确认惊飞只是睡着了而不是昏过去了,解下斗篷披在惊飞身上,对忧黎草的功效甚是惊叹。
“你们玄衣使平日里都这般辛苦的吗?”小声闲谈时,柳回舟看着惊飞参差不齐的断发,这般问道。
“算不上苦。”鹰觉凝视着篝火,道,“只是敬奉职守,行应为之事。”
“是吗?”柳回舟笑了笑,“那也挺好。”
此后,柳回舟再无回话,只是闭目养神。他安静下来后,窗外呼啸的风声锤得破败的门框吱嘎作响,枝叶摇曳声不绝于耳。鹰觉突然惊觉,周围一直都很空很暗,但不知为何,在柳回舟与人交谈时,旁人不会察觉到这种窒息的观感。柳回舟的气势像一团温和的流水,让处在其笼罩之下的人倍感安然。
若非如此,本身也是训练有素的惊飞怎会在陌生人旁侧沉睡?这位同僚在京中以温婉秀丽闻名,本身却是个能剜肉断发的狠人。
鹰觉仔细打量着柳回舟与柳映雪,试图从细枝末节中推敲出两人的身份。就在这时,鹰觉突然听到了骤变的风声。
呼啸的夜风变得又尖又利,与昨夜的鬼哭别无二致。鹰觉猛然扭头,便见破庙仅剩半边的门扉外电闪雷鸣,光打雷不下雨,雷光照亮了一个矮小的身影。
“谁?!”鹰觉拔刀出鞘,直指门扉。倚墙小憩的隐刃与惊飞也瞬间清醒,没等鹰觉进一步问询,隐刃已如脱兔扑出,挥劈下砍。
“砰”的一声巨响,残败的木门爆裂。呼啸的狂风毫无阻塞地涌入寺庙,那尖利的笑声变得无比刺耳。庙里的篝火转瞬熄灭,闪烁的雷光中,庙外幼童的黑影一闪而逝。凝神再看,庙外空无一人。隐刃冲出庙宇,环顾四周,他听得身后同僚倒抽一口冷气,回头却是心中一震。
密密麻麻的血手印,不知何时爬满了庙宇。
伴随着血手印一同蔓延的还有数道混杂着泥浆的水迹,惊雷忽闪而过,在一瞬的光亮中,在场所有人都看见十数道匍匐于地、脊背弯折的类人黑影。但当雷光暗下,那些黑影又消弭无踪,只有地上不断蜿蜒蠕动的水迹在提醒着他们,那些东西正在朝他们匍匐前行。
“那是什么?!”惊飞怒喝,提刀便砍。但她刀锋所过之处竟如入泥潭,沉得收刀不及。
喷涌而出的泥浆溅湿了惊飞的袖摆,她咬牙闭目感受气的流动。再次睁眼,她斩出一片耀眼的刀光,掠起阵阵水花飞溅之声。刀刃好似砍在沉重泥淖之物上,喷溅而出的都是泥浆与水。惊飞心中一沉,她迅速翻身后跃,她低头朝脚底看去,却发现脚底竟陷在泥里。
鹰觉持刀挡在柳回舟与柳映雪的身前,瞳孔竖作一线:“惊飞!别踩在水迹上,脚底土会化作泥淖!”
惊飞同样察觉了这点,她迅速甩出勾爪抓住房梁。这短短几个吐息之间,她竟身形一歪,半个小腿都陷在了泥里。
不断下沉,难以自拔。脚下坚实的土地变成了吞噬活物的害兽。惊飞又惊又怒,她突然反应过来,霖城失踪的那些人都去了哪里。
“刑首!请出刀!”鹰觉朝惊飞飞扑而去,死死拽住惊飞的手臂,“此等孽物,死亦何辜?!”
电闪雷鸣之间,隐刃抱着匣刀站在不远处,面具下的唇紧紧地抿起。
显然,他心有犹疑。为是否出刀而犹疑。
“刑首!”感觉到那股吸力越来越强,鹰觉禁不住再次催促,眼看着惊飞下半身已经陷入了泥里,他恸声道,“刑首!霖城百余人命,不值这孽物一个死不超生吗?!”
“轰隆”一声。凄厉惨白的雷光之下,隐刃终于抱紧了刀匣。
他的手,握在了刀柄上。
第308章 关家庄内歌声起
隐刃握住刀柄的瞬间, 他怀中贴满符箓的匣子好似感知到他的心绪,发出震动与嗡鸣。
“咔嚓”一声轻响,木匣龟裂出数道闪烁青芒的纹路。神异的是, 那四分五裂的刀匣碎片竟然没有掉落在地,而是悬浮于空。匣内缠绕刀身的白色绸带如有生命般在夜风中狂舞, 逼仄压抑的窒息感笼罩四野,好似一头沉睡的远古巨兽在刀匣内睁开了眼眸。
隐刃缓缓抽刀, 漆黑的刀身拔出半寸, 霎时, 尘世灰白如死, 世间万籁俱寂。就连屋外惊蛰的雷、鼓噪的风,都在瞬息间失去了声音。
“好了,到此为止。”
黑刃即将出匣的刹那, 一双手突然从旁地伸出,摁住了隐刃的肩膀与握刀的手。隐刃面具下的神情大变, 他正想出声阻止, 斩执刀只有“刑首”能够驭使, 旁人触之只会引起反噬。但不等隐刃阻止对方的唐突之举,那双手便以一种平和但不容拒绝的力道将已经出鞘的利刃摁了回去。
刀镡与木匣相触发出轻响, 破碎的刀匣还复如初,狂舞的白绸重新紧缚。名刀还鞘,恍惚间却给人以巨兽阖目的错觉。
隐刃猛然扭头对上柳回舟温雅的面容, 柳回舟却转身望着庙外凄风萧瑟的原野,淡声道:“映雪。”
柳回舟话音刚落,一路缄默无言的柳映雪突然暴起。她甩出长鞭, 隐刃这才发现少女随意系在腰间的“马鞭”竟是一柄冷铁浇铸的蛇腹剑。她剑出如寒芒蛇影,炸出刺耳的破空之音, 鞭影凭空击中某种肉眼难见的物事,激起一道尖利的婴啼。柳映雪快步上前,抓住惊飞的另一只手臂,同时反手甩出蛇腹剑,荡开一片冷锐的刀光剑影。这一记甩鞭击退了某种看不见的诡物,周遭突兀出现大片飞溅的泥浆。柳映雪袖中滑出一张纸符,猛地拍在惊飞的背上。
纸符无火自燃,半边身体都陷在泥里的惊飞突然感到松缓。鹰觉立时用力,惊飞也一掌拍地,借力上提。半身泥泞的惊飞终于拔地而起,将鹰觉撞翻在地。两人回头望去,便见泥淖中数条炭黑色的手臂胡乱抓挠,似乎还不死心。
“榴火。”惊飞狼狈起身,拔刀出鞘,她并起二指在刃上抹过,漆黑如子夜的刀身霎时晕上一片猩红的血色。
与此同时,鹰觉与惊飞外露的手腕与脖颈处经络暴起,皮肤染上滚烫的红。那血液沸腾的脉络就像镌刻在体表的纹路,两人同时出刀,一人横砍,一人下劈。虽然难以窥见诡秘之物,但惊飞和鹰觉根据地上的泥浆与水渍判断出诡物的行踪。两人刀锋所过之处带起一道鲜红的刀影,原先一刀下去如同砍入泥浆袋中的迟滞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刀两断的利落。惊飞低头一看,只见半截漆黑碳化的人肋连同手臂在地上跳动,软绵绵的五指如现宰的鲜鱼般痉挛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