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第一眼看过去的时候,宋从心竟然没能意识到那竟然是个人。任谁第一人粗略地望过去,都会以为软轿上摆放的是一樽玉作的佛像。

身披雪白袈裟的少年安静地盘腿端坐在丝绸锦缎装饰的软轿之上。他脊梁笔挺,坐姿端庄,表情平淡却也凛然。正如楚夭打听到的小道消息所说的那般,乌巴拉寨的神子俊美得宛如古国的王子。少年蜜色的皮肤在天光下泛着光泽,少见裁短的发看上去有些扎手的微刺。

但他看上去是那样的完美,无论是皮相还是仪态,乃至是唇角微微抿起的弧度。见到他,谁都不会怀疑他是天神的孩子。

毕竟他像一樽会呼吸的雕像,更甚于拥有血肉之躯的人。

宋从心站在人群中安静地观望着,她看着寨民们为神子献上鲜花与哈达,看见神子将手伸进盛了清水的金盆里沾了沾,将水洒在两位新人的头上。神子面上没有笑容,神的化身露出微笑对于寨民而言便是死兆,但他仅仅只是直面了两位新人,新人的面上便流露出了几分喜不自胜。

整个祝福仪式下来,神子都不曾离开那座软轿。来也好,去也好,武僧一直都随侍在他身旁。

兰因在不久前曾调查过乌巴拉寨的神子,比起单纯只在意对方容貌的楚夭,兰因带回来的情报更为详尽。因此宋从心知道,在此地,乌巴拉寨的神子自初生起便“脚不落地”,本地人认为神之子拥有清圣殊贵之身,他是人间活佛,是生来便应该活在天上的人。

当他的脚落在地上,沾染尘埃之时,他便不再是神,而是变成拥有一身泥淖血肉的凡人了。

浮薄虚幻的天光之下,宋从心看见神子江央的眼眸流转着一层细腻的银光,他也拥有一双琉璃色的眸子,与兰因拉则一样。

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便见到了三位拥有特殊血脉的人,宋从心也怀疑自己此行的运道是否太好。但和以往怪事频出、九死一生的险境确实有所不同,看着幸福相拥的两位新人,那一路满载了歌声与欢笑。新郎和新娘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了新家,街道上洒满了细碎的香花,寨民们将红艳艳的辣椒串起挂在门上,每一次呼吸都饱尝着花卉的芬芳。

走南闯北早已见过太过人间惨况的宋从心不知为何,竟觉得这样的安乐与幸福几乎要将她的双目刺伤。

想到村寨的夜晚,她情不自禁地偏过头去,于是她看见了阿金。阿金站在距离新人不远不近的地方轻轻地鼓着掌,短短几天不见,他瘦削了不少,但那张过分年轻的面庞上却挂着慈祥安宁的微笑。

当新人步入新房之时,阿金露出了一丝释然的神色,他静默无声地退出了人群,走向了街道的另外一方。

宋从心见状,不知为何便有了一丝不详的预感,她下意识地迈步想要追上去。兰因却突然拉住了她。

宋从心回首,在欢笑的人群中对上了兰因淡然如水的眼眸,他对着宋从心轻轻摇头,面上的神色不知是否应该被称之为悲哀。因为那种异样的情绪只是一闪而过,他很快便回头,望向了身后长街的尽头。那里,一位身穿袈裟的僧侣正站在那儿,不接近热闹的人群,只是看着他们。

宋从心认出来这名僧侣是先前随侍在神子身旁的祭司之一。

“神子大人说,想见见远道而来的客人。”那名僧侣双手合十,如是道。

所以说,此行实在是顺利过头了。

佛塔修建在远处的山上,比民宅要高,越过那纯白的佛塔,便是山的那一边了。圆顶华盖的白塔,形似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塔刹的伞盖为一轮仰月,上为象征红日的圆光,故而又名日月刹。

登上通往寺院的台阶,可以看见镌刻在寺院前方的碑文与牌匾,“大明惊觉寺塔”,以梵文书就,其字远观形如书画。

再往上,便是漫长得几乎看不见尽头的佛经回廊,铜制的转经筒镶砌在墙上,一眼望去,便令人油然而生肃穆的敬畏之感。行走在转经筒铸成的长廊之上,寺院中栽种的老松挂满了红绳与木牌,高天之上拂来的寒风吹动那些红绳,此间静谧得唯余暮鼓晨钟的声声回响。

穿过转经筒长廊,再次踏上通往内殿的台阶之时,宋从心感到脸侧微微一凉。抬头却有些讶然地发现,这里竟然下雪了。

居于高山、远离世俗的净土之上,这座纯白的佛塔俯瞰着明媚如春的乐土,身后却是无尽的风雪与被子民遗忘的苦寒。

迈入大殿,第一眼望见的,便是端坐在莲座之上没有面目的佛像。这尊佛像生有六臂,一双于胸前合掌,一双自肩侧拈花,一双高举过顶托举着无相。而在佛像跟前,三人再次看见了神子江央,他仍旧盘腿端坐在轿上。

祭司将宋从心等人带到大殿中后便恭敬地行礼,屈身退下。随着殿中的银铃被寒风拂响,闭目的江央缓缓睁眼,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三人。

“……远道而来的客人。”江央合并双掌,颔首行礼道,“愿神赐福于尔等,令灾祸远去,令至福降临。”

江央面上没有表情,但语气却能让人感觉到他的诚心:“神已告知了我尔等的来意,但……”

“很遗憾,三位能否原路折返,勿扰此间的安宁?”

神?哪位神?神子此话又是何意?

宋从心心中涟漪微生,面上却仍旧不动声色,依照着他们原本的说辞道:“我们并无恶意,只是想来此瞻仰一下神明的遗迹。”

“我明白,但是,还请恕我拒绝。”江央神情平淡,语气也毫无波澜,整个人看上去便宛如一樽石像,“尔等欲见之神早已陨落,神殿也已封入冻土。神陨之地是为不详,其主至高无上,不可扰其长安。客人,还请回吧。”

宋从心正欲开口说话,兰因却突然上前一步,抬头,全无顾忌地望向了神子:“你在说谎。”

“慎言,客人。不可口出妄语。”江央也垂首,对上兰因那双与自己相似却也不同的眼瞳。

“若你口中所言并非诳语,那便是你所定义的‘死’与世俗不同。”兰因嗓音嘶哑,吐字却清晰而有力量,“祂还在,但在你们这些信民看来,祂已然与死无差。为什么?雪山神女并非高天之神,祂早已步入轮回,死亡不过是新生罢了。”

兰因说出了那个被此地列为禁忌的名号,有那么一个瞬间,宋从心感觉大殿中有逆流的风在耳畔拂过。高座之上的神子双手合十,口中念诵着经文,随即,那股异样的波动就像衣上的褶皱般被江央的手一点点地抚平了。

“禁言,客人。”江央再次睁开双眼,与兰因四目相对,“正如你所言,由始而终,由终而始,一切皆是轮回。”

“但祂已经远去,在许多年前,祂已永远沉眠在信民为祂而造的墓室里。”

“尔等所欲觑见的并非神殿,而是祂为自己造就的棺椁。祂若归来,非福是祸。”

第188章 殷殷家书道诡事

这话听起来, 祂好似早已预知了自己的死亡,因此提前让子民为自己修造了陵墓一样。

神子江央所说的一切,让乌巴拉寨这个巨大的谜团陷入了更深的浓雾与迷障之中。神子江央会回答世人的一切困惑, 但若是身在局中的人都理不清楚脉络,神子便会闭口不语。面对一樽没有喜怒与伤悲的佛像, 即便是宋从心也只能暂时退居一射之地。

不过在离开之前,宋从心还有一个未解的谜题:“乌巴拉寨中, 是否曾经供奉过活女神?”

宋从心不问现在, 而问过去。神子江央睁开眼睛, 语气毫无起伏:“并无。”

“神子可有家人?”

“并无。”

“我明白了。”宋从心转身离开, “感谢您。”

三人离开大殿之时,静候在外间的僧侣便为三人引路,委婉地表达并没有让他们在佛塔中停留的打算。待得来到寺院的大门外, 僧侣才从怀中取出一块系了红线的木牌,递给宋从心道:“神子有言, 若有困惑, 佛门自开。”

三人一无所获地下山了, 楚夭对此可谓是一头雾水,她看着身旁心事重重的两名同伴, 迟疑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斟酌话语道:“那个……方才神子是在说谎吗?”

“他没有说谎,若是他有意隐瞒,沉默即可, 不必再自寻烦恼。”宋从心摇了摇头,“我问他只是为了确认一件事。”

“确认什么?”楚夭纳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