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过往流传下来的地图来看,‘山的那边’便是长乐神殿了。”宋从心将明月楼主相赠的地图摊平在地上,根据方向初步可以判定长乐神殿的大概位置,“莫非,乌巴拉寨的寨民在信奉蟠龙神的同时也没有放弃对雪山神女的信仰吗?”
堆积下来的疑问实在太多,一时半刻也无法得到解答。
“有必要见一见乌巴拉寨的祭司与神子。”兰因修长的手指在地图上轻轻一点,“我们带来的干粮还很充足,在并未确认情况之前,暂时不要吃乌巴拉寨的食水。晚上最好也要留一个人守夜。”
“今晚我来守夜吧。”宋从心主动提议道,“我想看看村寨夜间的情况。”
“我和你一起。”兰因又道,“我也想知道夜间会发生什么。”
居于中央的楚夭左看右看,发现自己再不表态恐怕就要被排挤了,连忙附和道:“我也一起。”
于是,当天夜里,楚夭裹着被褥蜷在宋从心身边,看着竹楼外的天色一点点地黯淡下来。看着抱着一柄缠满绷带的弯刀倚靠在角落中的兰因与身边不动如山的宋从心,她苦着脸,歪着脑袋顶了顶宋从心的肩膀。
“如果你不太在意,可以先行休息。”宋从心偏头看她,压低声音道。
“可是你很在意啊。”楚夭摇了摇头,捂着嘴小小地打了个哈欠,“我想帮你嘛,我们不是朋友吗?”
或许是因为并非正道修士的缘故,楚夭并不是那种心怀大爱、无私为民的性子。大部分时候,楚夭更多的是一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冷漠。这大概也是一种对抗灵魂磨损的方式,因此绝大部分时候,楚夭身上会有一种没心没肺的快活恣意。
但楚夭此人又很重情,就比如她会为了李开平而闯入十死无生的苦刹之地一样。她随宋从心来到这里也不是因为她在乎乌巴拉寨,她对村寨中隐藏的秘密也不感兴趣。她会来这里仅仅只是为了帮朋友一点小忙,顺便和她同行一路而已。
就像一只小猫,小猫不明白什么天下大义,小猫只是想黏着你。
宋从心有些明白为何楚夭在情场上会如此无往不胜了,比起容貌才情,楚夭更吸引人的是她真诚的炽意。但同时宋从心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楚夭曾经那般真诚地爱过一个人,最终却能断得那么干净。这人……该不会是修什么绝情道的吧?
宋从心盯着楚夭若有所思,也不知道是何缘故,平日里总显得大大咧咧的楚夭在读她心音这方面总是显得格外善解人意。
“……你放心,我的燃烧只会针对男痴女怨的情爱,你又不在我的择偶范围内对吧?”楚夭拍拍宋从心的肩膀,“我们是不会走到你先前看到的那一幕的。那个啥,你宽宏大量正气凛然,也肯定不会像我那些前情缘一样追杀我的吧?”
“……”那我可真是谢谢你放我一马。宋从心回过头,觉得自己就不该和这姑娘搭话。
夜渐渐深了。
说着要和他们一起的楚夭已经在无聊中渐渐昏睡了过去,不知道她修行的是什么道法,时而强大,时而又像普通人一样。当第一束月光照射进竹楼之时,宋从心将楚夭放平,让她躺好在竹席之上,又为她掖好了被褥。而后她转头,对上了兰因琉璃般清澈的眼瞳。
用干稻草以及行李伪装出两人还在沉睡的模样后,宋从心和兰因一前一后地离开了竹楼。不知是不是因为海拔过高的原因,天边的明月显得格外大而皎洁,村寨的夜晚并不如想象中的那般昏暗,反而洒满了凄清温柔的月光。
兰因纵身跃到了树上,宋从心也紧随其后,两人藏匿着自己的气息,朝着村寨的方向进发。
夜晚的村寨静悄悄的,每家每户的门窗都没有漏出哪怕只是一线的烛光,所有人都在静谧的月色中睡去了。宋从心与兰因各自坐在一根枝条上,仅在村寨的边缘观望。周遭的树林也安静得有些吓人,没有鸟鸣,也没有动物发出的声响。
这都是显而易见的“异常”,即便是人迹罕至的雪山,也总归会有生命活跃的迹象。这种安静本身就是一种反常。
“……听。”兰因低沉得近乎气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一手逼音成线的功夫让宋从心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仅从武学的角度来看,兰因的境界已可谓是登峰造极了。
宋从心闭上眼睛,静心去感受周围的动静。
她的灵从躯壳中脱出,融入蔼蔼无边的夜色,循着泠泠冷月,不停地上浮。
最开始感受到的,是高山上呼啸不歇的风,那刮骨寒凉的北风在经过村寨时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强行扭改,忽而变得温顺和煦了起来。紧接着,宋从心听见了潺潺的水声,天苍山上的雪水暖化成河,横亘绵延过整座乌巴拉寨,滋养着田野与生命,哺育着神明的信众。
再之后,宋从心听见这个世界更隐秘幽微的“声音”。她听见大地的脉动,生灵的吐息,草木枝叶蔓延生长的声音……
她听见了自己与同伴的心跳,听见血液在血管中的奔流不息……
不是这些。宋从心微微偏头。她剔除这些“杂音”,去探寻更为幽微的隐秘。
然后
如同豁然开朗,或是洞破诡秘之际,宋从心“听见”了。
她听见了密密麻麻、窸窸窣窣,仿佛无数细足在砂砾间来回拨弄,连绵不绝的声音。
就仿佛某种多足多节的虫子,成群结队地爬过沙地,它们的附肢与足肢在暗影中穿行。
宋从心猛然睁开了眼睛。
她后背汗毛倒竖,头皮发紧,用力地抿唇才遏制住心中顿起的惊栗。
……整个村寨里,都是这种声音。
第186章 长生之谜尤未解
……拂雪道君上过刀山下过火海, 砍过僵尸,屠过海怪。
但没有人知道,孤冷高绝的拂雪道君, 对某种东西手足无措她唯有问心无愧时才会拔剑,所以她不怕死去的人, 不怕活着的鬼。她唯独害怕的,是虫子。不, 倒也说不上害怕, 准确来说, 是恶心。
宋从心也不知道自己对虫子的阴影究竟是从何而来的, 大概是因为她见过太多长满蛆虫、重度腐烂的尸体?又或者她见过有人在她面前痛苦地倒地,如水桶般滚圆的肚皮忽而胀裂,露出昆虫的复眼与触须?再或者, 是某个已经记不清名字的少女哭喊着救我,她疯狂地呕吐, 那些腥臭的黏液中倾泻出无数虫子的尸体?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 宋从心的潜意识中便烙印了“虫子与人体不能放在一起”的观念。
因为在她的记忆中, 虫子与人,只会让人联想到死亡、糜烂之类的词语。看着那些弱小的东西攀爬在相对而言较为庞大的人体之上, 伴随着无力而生的是一种更为隐秘微弱的不适感。就像看见肢体残缺的人会本能地感到不适一样,人这种生物总是容易感同身受,物伤其类的。
有那么一瞬间, 宋从心甚至感觉自己的腿肚子都在打颤,那些足肢仿佛爬过她的脊梁以及头皮,让她浑身发麻, 难以呼吸。
“……图南?”
兰因低沉喑哑、仿若烟火烧灼过的嗓音唤醒了宋从心的思绪,她有些惊讶地发现, 自己高高悬起、本以为会重重落下的心脏,最后却是出乎意料地平稳落地。方才那一瞬间的溺水之感好像只是她的错觉,她开口说话时,嗓音平稳得连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宋从心描述了自己听到的声音,兰因却只是安静地看着她,琉璃色的眸子透着一股子仿佛堪破世事的清明。
无怪乎北地之人会认为,这是一双蕴藏着智慧与佛性的眼睛。
恐惧没有任何意义,或者说,宋从心这一世都在顽抗自己的恐惧。她平复了自己的心绪,站起来道:“走吧,终究要到近处一看的。”
兰因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宋从心却无心去听。她如掠过夜空的鸟儿一般穿梭林间,兰因在片刻的沉默后也跟上了她的脚步,两人悄无声息地步入了村寨里。宋从心的脚步总是比身边人要快一些,她习惯站在最前面的位置,若有任何突发的危险,她都来得及反应。
越靠近村寨,窸窸窣窣的声音便越发清晰密集。直到清冷的月华照亮了长街,那诡谲森然的场景映入两人的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