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从心在离开山门后不久便变幻了一副样貌, 毕竟顶着一头白发的样子实在太过醒目。她用的是曾经前往咸临调查时所用的“图南”的脸与身份, 没有惊动任何人地进入了兴国的领土。拂雪道君除了领队出山以外惯来都是独来独往,但这一回,宋从心身边却悄无声息地跟了一个人。

“……不好好休息吗?”宋从心看着站在一旁、身披漆黑斗篷的少年。

少年面容秀美, 甚至可以说是略生女相。他双目无神,眸光涣散, 略显茫然的神色与过于清秀的眉眼让他看上去仿若稚子般乖巧无辜。听见宋从心的问话, 少年摇了摇头, 但随即又像一具没有灵魂的傀儡般盯着自己的脚尖,给地上经过的蚂蚁数数。

宋从心戴好面具后便走上前, 掠开少年的额发,拇指拭过他眉心的印痕。长发如流云枕墨的少年垂着头颅任她施为,甚至还微微低下身, 好让她看得更加清楚。检查过印记后的灵蕴后,宋从心顶着一张十分丧气的脸思忖道:“师兄,晚间还是要多在长梦之间待着, 众生灵智所聚的长梦水能帮助你们更好地恢复。白昼时贪晒太阳也是好事,但长梦水的灵蕴对你们来说是不可或缺的。”

宋从心说完, 木愣愣站在那里的少年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宋从心却有些无奈地道:“白玉京的濯世池本就是为此而建的,师兄不必忧虑长梦水会因此耗竭,也不必互相谦让。以后进入白玉京的人只会越来越多,先前也不过是第一批,神州大陆有这么多人呢。寻常人很难每天夜里都入梦深习(这个和谐我也是),总要错开一两天。所以等到人口流动基本稳定之后,肯定会进行更多的扩招。”

这话说得有些复杂了,少年似乎没听懂。宋从心想了想,又道:“人,会更多。麻烦,我来解决。你们安心就好。”

这回少年终于听懂了,他再次缓慢地颔首,神情莫名显得有些郑重。

这名少年,便是曾经沦为白面灵傀儡的无极道门弟子,绿图与高黎的师弟,“蛇影横秋”若浅。

在宋从心强行将苦刹认主并将白面灵的傀儡抢夺过来之后,若浅等人便从过往无尽的梦魇中解脱,成为了宋从心的眷属。正如高黎所说的那般,若浅等人的神魂在长久的磨损中已经神智近似于无,即便宋从心将他们从那位神祇的手中夺了回来,他们也终究难以像正常人一般生活了。

若浅神魂最为强大,也是白面灵傀儡中尚存一丝神智的幸存者,但他如今也只会对最简单的话语做出反应。

为了温养这些濒临破碎的魂魄,白玉京建立了濯世池,汇聚并凝结进出白玉京的入梦者溢散的神思,将这种温和镇定的灵蕴汇聚成长梦之水,用以温养魂魄以及庇佑朱雀陵光殿中意图斩却自身心魔的修士。为了修建濯世池,宋从心甚至去请教了清汉此代的天玑星君,在探寻智慧生灵的七情与灵性之上,清汉才是上清界中掌握绝对话语权的能手。好在清汉虽然离群索居,却仍然愿意给第一仙门几分薄面。

在星君们的帮助下,宋从心花费了一年左右的时间学会了“点星之法”。这是清汉星塔最浪漫的术法之一,既“将过往之事写在天上”。

凡人进入白玉京时将会经过一片星海,离去时也亦然。这片星海便是白玉京的濯世池,也是宋从心用以记录过往之事的地方。虽然她依旧文言文苦手,写的都是通篇白话。但只要清汉的星君修士们不亲自前来,那片人造的星海倒也称得上奇观。

濯世池水能收集入梦者溢散的清明神思,也能为进入白玉京的灵魂渡上一层灵光。这层灵光能温养入梦者的灵台,同时也能起到少许保护神魂的作用。只要有心向学,长期进出白玉京之人将会灵台越发清明,也越不容易被邪祟所染。

而当九州列宿筹划正式步入正轨,经济民生命脉与通讯运输相挂钩,外道用来蛊惑人心的智识、功法、秘籍都可在白玉京中寻到。魍魉伎俩受到掣肘,信息爆炸时代想要隐藏行踪更是不易。届时,他们想继续如幽州之乱般在人间横行肆虐,便没有那么容易了。

两年前,宋从心将尚未被苦刹完全同化的神州大陆自地底升起,除了位于元黄天的桐冠城以外,还有位于变神天中的领土。不过变神天本就是生命的禁区,除了一目国潜入苦刹内的魔修以及一些毫无理智的魔物以外,宋从心并没有发现其他的智慧生灵。于是她干脆将两处“腔室”内的隔膜变换成了一面澄净的湖水,等待另一边逐渐蕴生出属于自己的土地与自然。

非要形容的话,有点像是在做生态缸,宋从心只负责将植物与部分生物放进去。至于繁衍与生存,那就是“缸中生灵”所要思考的事了。

“或许将其变成偿还业果的‘炼狱’也未尝不可。”宋从心与若浅踏入了雲邑的领地。

整个雲邑已经无人居住,经年失修的房屋楼舍在风雨的侵蚀之下已经爬满了青苔与斑驳的痕迹。这里草木葳蕤,楼房街道都已然成为了植物的领地。只有那些零落的砖瓦与屋舍,还在述说着过往的曾经。

宋从心径自前往了“皇宫”,那里也是受到外道侵蚀最严重的地方。莫说是凡人了,就连一些修为尚弱的弟子都不被允许进去。

宣白凤濒死之前曾告诉过宋从心一条宝贵的线索,夏国早在多年前便一直在暗地中推行着背离人伦之道的研究。为此,他们不惜大量掠夺人口,豢养魔物与妖兽。宋从心第一次听见这个情报时便感到眉心一跳,因为她想到了灵希。

魔物,妖兽,人类,灵希身上兼具着三族的血统。

三这个数字,对于外道而言是十分特殊的存在,正如道门信奉“二分阴阳”一般,外道认为,神是拥有“三性”的。

正如海祇大壑拥有三面,在外道的教义中,神没有性别善恶之分,祂是不能被定义的“无性”。而姬既望曾经跟宋从心说过,神州大陆上的种族曾因僭越旧神之权能而被降下血脉的诅咒,但同时,妖族获得了强大的肉-体,魔族拥有了漫长的生命,人族则拥有极高的灵性。

而在亲眼见过姬既望这位人族与氐人的混血之后,宋从心突然意识到,原书中女主角灵希的“三族混血”恐怕不仅仅只是为狗血的师徒恋再添一笔阻碍而已。或许从一开始,女主角灵希诞生于世的原因便不算纯粹,她和姬既望一样,都是外道“造神”的产物。

妖族的肉-身,魔族的寿命,再以人之灵沟通天地,取其神之伟力。这样的存在,不是神,也胜似神明。

三族混血,在没有特意调和与混杂的情况之下基本是不可能诞生的,掠夺人口与豢养妖魔或许便是为了这个目的。但妖魔或许还能凭借着自身活性极强的血肉而达到融合,人族也能与开了灵窍的妖族拥有后代,但本身极具污染性的魔族究竟要如何才能与灵性极高的人族相结合呢?

宋从心来到皇宫前,推开了那道封锁了无数符文与仙禁的宫门。

踏过已经龟裂的石砖,宋从心朝着当年负责封锁皇宫的弟子绘制的地图指示地所走去。若浅如同一道影子般紧跟在她身后,空荡荡的皇宫中,两人的影子如同漆黑的藤蔓般朝四面八方蔓延开去。

在错落的殿堂庙宇之中,宋从心寻到了其中一间破败支离的大殿。

挂着“通天殿”牌匾的殿宇已经被一场大火烧成了废墟,殿前的石阶上有许多乌黑斑驳、呈溅射状的血迹,房梁支柱上也有刀枪剑戟刮擦后留下的残痕。宋从心从袖中取出苏白卿当年记录的笔录,在仙门弟子杀入皇宫之前,始作俑者在通天殿中放了一把火,意图焚毁所有的罪证。但事后根据弟子们的查证,夏国皇室的研究早已停止。只是不知道那些外道究竟是见势不妙提前撤离了大夏,还是已经研究出了成果所以才放弃了这里。

殿宇内部正如笔录上记载的那般,曾被烈火与油脂荼毒吞噬。但其中歪曲生锈的铁笼与挂在墙上的刑具与枷锁却还见证着它过往的罪孽。

“宫中密道,应该还有下层。”宋从心翻阅着笔录,“如果失败,当年的夏国是因为什么而导致他们的转移?如果成功,那他们取走了什么成果?”

连九婴都能被其桎梏掌控,封锁在北荒山的地下洞窟之中。这足以窥见当年掌控夏国皇室的势力的冰山一角,他们甚至能杀死山主。

“夏国与咸临之祸无疑是白面灵引起的,而之后在边境兴起的离人村,则是因为‘初祈神者’娜日迈意图对抗国内白面灵的势力,因此祈求中州留顾神骨君所致。”这是上清界最终为幽州之乱下达的定论,但这其中仍有问题,“娜日迈究竟是如何获得留顾神的存在与教义的?”

中州与幽州之间的距离太过遥远,而娜日迈得到留顾神眷顾的契机未免也太过“妥帖”了些许。

“白面灵在幽州引起的动乱一是为了苦刹,二是为了藉由我而算计师尊。”宋从心思忖,“其三,则是为了借贵族之手获取足够的资源用以造神。若留顾神信徒插手此事是有意为之,那这三个目的,祂们是为了哪一个?”

地宫的机关轰然洞开,掀起滚滚烟尘。宋从心负手而立站在地宫之前,嗅见阴冷黏腻的气息拂面而来。

“若灵希是‘神’的造物,那她身后站着的,究竟是哪一位神?”

第166章 地宫之中骇人闻

在苏白卿持笔书就的记载当中, 幽州之乱的收尾并不顺利,其过程也堪称一团乱麻。

托宋从心于幽州一战之故,当时盘踞此地的修士几乎都跟闻见腥味的豺狼鬣狗似的, 将目光全数锁在了获得“大日之力”的拂雪道君身上。残留在夏国的外道仅剩下尚未完全脱生、只是靠邪祟丹药与血祭之法修得了几分邪能的凡人。在拥有通讯令牌的情况下,云依、苏白卿与齐照天很快便联系上了坐镇幽州的友宗与分宗, 以最快的速度控制了夏国的局势,救出了受困的百姓, 也阻断了外道撤离的后路。

因为云依与苏白卿从离人村中翻出了夏国皇室勾结外道的罪证, 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 无极道门于上清界挂出了“歼邪肃正令”。九州列宿笼罩范围内的地脉网同一时间内得到了通讯, 这让无极道门的清剿师出有名,再不同以往一般备受非议。

然而,即便无极道门以最快的速度攻陷了皇城, 阻止了外道教徒以平民施行血肉献祭。但在无极道门清洗夏国皇城之时,外道教徒疯狂而不顾一切地对仙门弟子发起了自杀式的袭击。他们孤注一掷的尸爆引发了大范围的污染, 以至于众弟子不得不先行撤离皇城, 并将整座皇城镇压封印。

尽管仙门弟子在尘埃落定之后已经清理净化过一遍, 但仍旧有一些证物来不及带走,只能随着皇城一同被封印在层层枷锁之间。

皇宫中的通天殿是污染最为严重的地方, 仙门弟子便在其外围布下了阵法,等待其中容纳的巨量污秽随时间而消解。

而今两年已过,残留此地的邪祟气息却仍昭告着当年沉疴日久的罪孽。

通往地宫的甬道中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地苔, 人从地苔上方走过之时,脚底便会感受到某种仿佛踩在脏器或是软肉上的泥泞。地苔柔软而又脆弱,受到重压便会凹陷下去。然而当人挪开脚步只是, 那些地苔又会翻覆而起,丝丝缕缕, 黏连不去,宛如招摇的细碎肉-芽,让人心中栗栗。

宋从心缓步自甬道“走”过,她看似踩在地衣之上,实则双脚却并未触及这些诡异的地衣。若浅跟在她身后,脚底升腾起宛如红莲般的赤色火焰,那些地衣在触碰到火焰的瞬间便被点燃,但身置其中的人却并不感到火焰的滚烫。若浅每走出一步,那一片区域内的地衣便被扩散出去的赤焰焚毁。而那些地衣在化作灰烬消散之时,竟还发出了一声声宛如人声般的悲鸣。

层层机关之下,通往最内层的机关通道却是被人从外部摧毁了的。机括被破坏殆尽,庞大的铜门甚至被重新浇灌了一遍铁汁与泥浆。宋从心在地底找到这扇尘封已久的铜门时,甚至还在铜门上看见了用以镇魔的七星铜钱阵面对这些毫无操守甚至危急关头还能求助对家的外道信徒,她一时间竟不知道应该作何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