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慧下意识地抱住了自己的手臂,广袖下的皮肤泛起一层层的疙瘩。她眼前一花,暮风拂开了枝叶树梢,灰蒙的林野间突然照入了一缕白惨惨的月华。不远处,一支奇异诡谲的队伍正在挂满白绸与铃铛的树林间穿行而过。

那是一支披麻戴孝、仅有黑白二色的送葬队伍。

走在最前头的是一位披着白色麻服、看不清面容的女性老者。她手持白纸黑字的招魂幡,幡上却没写死者的生卒年岁,仔细看去,白旗上竟是以蝇头小楷写满了“魂兮归来”。她摇着手中的幡旗在前方开路,不知道是不是罗慧的错觉,只觉得那白旗扫过的地方便扬起了一阵灰蒙蒙的白翳。

罗慧躲在一棵树后不敢出声,打头的老者身后跟着两名同样身穿白衣的少女,再往后,便是扶灵的黑衣。这只送葬的队伍在罗慧倚靠的树干后穿行而过,牛马倾轧之声中,罗慧终于知道为何招魂幡上没有写逝者的生卒年亦或是书其生平了。

因为太多了,死去的人太多了。灵柩太多,多到需要用牛车去装载拉扯。

身穿黑衣的农夫扶着灵柩,驱使着牛马,在凄厉的挽歌中沉默。穿着白衣的人影两两相隔,手持灯笼或火把,行走在枝叶树影之间便有如交错纠缠的光明与暗影。漫长得看不见尽头的丧葬队伍穿过树林,蜿蜒在地上的影子如同一条条蠕动爬行的蛇。罗慧眼角的余光瞥见这些蛇影朝着另一端的大路游去,再往深处张望,便只剩下一片朦胧的灰雾。

蒿里,谓死者之葬所。眼见着这支送葬的队伍即将隐没浓雾,罗慧摁捺下惧意,强令自己再次迈开僵直的脚步。身为无极道门分宗举荐上来的弟子,已经步入融合期的罗慧在此次大比中也算得上是一线的战力。但她跟在这支送葬队伍的尾端,明明没跑几步路,却不知为何觉得身体又湿又重,吸入肺腑的空气也冷得刺人。她心想,此地时空有异,那消失的乱葬岗也是死者的葬所,这两者之间是否有关联?

罗慧怕在浓雾中迷失方向,便只与送葬队伍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然而当她再次穿过两棵树的间隙时,她耳边再次响起了一声铃响。

又来?!罗慧面色惊变,她猛然扭头,却见来路静悄悄的,什么都没有。

罗慧慌忙回过身,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回头的瞬间,丧葬队伍最后一人的身影便消失无踪了。

“啪嗒”,罗慧踩在了湿泞的沼泽地面,一滴冷汗顺着她的额角滑落。

不对。罗慧僵硬地后退了一步,往身旁看去,却见原本枯槁的树干上挂满了白绸。

不对!再次转身,原本空荡荡的树下,突然出现了一樽面目狰狞的小鬼像。

不对不对!罗慧被脚底的湿泞绊了一下,她狼狈地摔入泥地,伸出的手却摁到了一樽冰冷咯人的石像。

绝对有哪里不对?!罗慧猛然起身,试图原路返回,但浑身狼藉的她看清身后景象时,恐惧与绝望漫上了她的双眼。

来时的路,不知何时长满了缠满铁刺的灌木与荆棘。

而她身周,四下无人,悄无声息。

唯独十几樽张牙舞爪、狰狞可怖的恶鬼像正用泛着青绿冷光的眼睛,注视着自己。

第113章 人间炼狱莫如是

只身闯入浓雾中的灵希, 有着与罗慧相似的遭遇。

然而,灵希仿佛感觉不到恐惧一般,对周遭密密麻麻的恶鬼雕像熟视无睹。她踩在湿泞的沼泽上, 如履平地,好似一片轻盈的鸿羽。

她举着自己手中破破烂烂的招幌子, 快速地在树林间穿行。离人不走回头路,这是为她指路的村民告诫她的规矩之一。在离人村, 生人必须保持丧葬的礼仪与端肃, 最重要的是, “平日不入离人村, 入则必定有离人”。因此灵希才会对那些弟子说他们碍事,她一人足矣。

灵希走走停停,一路追寻着那似有若无的歌声前进。踏过泥泞的沼泽, 穿过蒙蔽双目的灰雾,再次踩在坚实的土地上, 灵希才微微抬起低垂的眼睛。周围的灰雾渐渐散去, 拂面而来的风腥燥而又黏腻, 草木焚成灰烬的烟气与潮气搅和在一起,其中还掺杂着似有若无的腐败气息。

穿过那浓重不详的灰雾, 映入眼帘的却不是臆想中恐怖阴森的景象,而是一片灿若残阳的苇草萋萋。

“阿姆,阿姆等等我!”一个背着背篓的男孩踩着淌过脚踝的流水, 小跑着从芦苇荡上跑过,朝着远处一个鬓发斑白的女子的背影追去。

那看不清面貌的中年女子同样背着一个巨大的背篓,里面装满了采摘下来的苇子。听见小男孩的呼唤, 女子停驻了脚步,她站在原地等着小男孩小跑着上前, 牵住她的手。小男孩跑得气喘吁吁,嘴巴却还上下磕碰个不停:“阿姆阿姆,我想吃艾蒿粑粑,什么时候能吃艾蒿粑粑?”

“阿姆阿姆,晚上能不能吃鱼啊?”

“阿姆,阿姆!理理我嘛……”

小男孩举着小手一蹦一跳,中年女子微微伛偻着腰,似是在侧身听男孩的童言童语。即便看不清面目,眼前的场景依旧让人感到温暖窝心。

无论是人还是景,所有的一切都笼罩在一层凄清的天光之中,形影朦胧如草叶上的露珠倒映出来的幻影。灵希跟在这对母子的身后往前走,越是往前,周遭的景物便越是虚幻。尘世间的所有都浸润在过于灿烂的阳光中,唯独灵希是真实的。

直到灵希走出了芦苇荡,跨出某一步时,丝线断裂的触感伴随着耳畔边响起的铃声,眼前的场景再次变了。

荒凉的土地,枯槁的腐木,老鸦在枝头发出凄厉的叫声,一座毫无生气的村庄便出现在灵希的眼前。

那些骨瘦如柴却还麻木劳作着的农民,乍一眼望去,田野上站着的仿佛不是人,而是一个个单薄瘦削的鬼影。但是这里的人没有穿白衣黑衣,人人都是一身便于劳作的深色短打,那一张张被苦难雕琢出纹路与沟壑的脸上还能读出几分苦意。

灵希站在田间的小路上,安静地看着田里劳作的百姓。

他们不是在耕作,也不是在丰收。田里已经长满了挂穗的麦子,这些麦子分蘖多,挂穗重,穗颗粒饱满,想来再过半个月,这些麦子便会染上灿烂的金。但眼前这些穷苦的农民却在用锄头狠狠地锤砸这些珍贵的粮种,将它们全部翻进地里。灵希能看见那一双双麻木的眼睛中流露出来的痛苦之色,一些浑浊的水被锁在里面,落不下,也淌不出。

“嘻嘻嘻,哈哈哈……”灵希听见了一声似哭似笑的咕哝声。她回头,一个赤身裸-体的黝黑鬼影哭叫着自她身后跑过。他挥舞着枯枝一般的手,被小径上的石头绊倒,“咚”的一声便栽进了不远处的水潭里。

灵希看着那泛着涟漪的水潭,落水的鬼影有气无力地挣扎了两下,随即便“咕嘟咕嘟”地沉了下去。

那些田间劳作的农民抬起头,朝着水潭的方向看了一眼,但也仅仅只是看着。

没有人施救。

“草席,要多备一条了……”灵希听见其中一人的呢喃。

面对一条生命的逝去,这些村民却显得麻木至极。灵希静静地站立了片刻,转身便朝着那个水潭走去。她在水潭边缘半蹲而下,准备打捞落水的人时,一根拐杖却突然从旁伸出,轻轻点在了她的手背上。

灵希抬头,对上了一双眼角布满皱纹却又慈祥悲悯的眼。

“女娃娃。”一个伛偻着腰背的老婆婆站在小径上,她穿着洗到发白的麻服,灰白的鬓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她站在那里,麻皮般苍老的唇缝像布袋子的褶皱,语气却温柔得如同呼唤远行游子的母亲,“你从哪里来?要给谁人送信呐?”

这是十分诡异的情景,然而灵希却只是从地上站起,没有再去看水潭中沉沦的人影。

“我是一云游四方的道士,走哪停哪,没有来处。”灵希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袱,“我想给平山村王大花与二妮送信。”

这个有着慈悲眉目的老者静静地注视着灵希的包袱,许久都没有开口。灵希也没有轻举妄动,只是保持着递出包袱的姿势站在原地,等候老者的发话。好一会儿,老者似乎回过神来,朝着灵希露出了一个慈祥的笑容。

“来,来,随我来。”老者不在意灵希拙劣的装扮,自顾自地拄着拐往村里走去,“大花与二妮啊,走了也有十二年了。”

面无表情的灵希在听见老者以熟稔的语气说起那两个名字时,垂下的眼睫颤动了一瞬:“嗯。她们还好吗?”

“当然好。”老者乐呵呵地笑着,“不用在人间受苦,当然好。”

这一句,灵希没有接话,所幸老者也并不在意。她步履蹒跚地带着灵希进了村庄,推开院子的篱笆,进了一间破旧的茅草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