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这算是我在人间第一次遇到妖怪。留心着战局观察一下便能发现,这条蛟一直嘶吼着盘旋在林间与岩朔相斗,被雷咒劈被火咒烧……无论被岩朔用法术怎么虐,就是扑着咬和用尾巴扫身子撞这么几招――估计这一条是真正的天之骄子,生来就是条幼龙,蛰伏在灵脉以守护地盘为天职,只是灵智开得还不是很彻底,道行尚浅,故而瞧着智商不怎么高。
岩朔没费多大力气,用不着我出场助阵便将这条人间土著蛟打败赶跑,抢了人家地盘。
我踮起脚远眺凄凄惨惨满身是伤灰溜溜败退的青蛟,同情且担心地问岩朔道:“你说,我们这算不算欺负小孩子呢?”
岩朔大人全然没有罪恶感地回答,“一山不容二虎。”
我沉默的转了转眼波,示意他我与他都是客观得不能再客观的,复数的存在。
岩朔大人从善如流补充道:“一潭不容三蛟。”
很好很强大。
随便搭了个草庐安顿下来,我开始会学着被赶走的那只可怜的小青蛟般化作原形,整天整天绕在树上山上,老烟枪似的喷云吐雾。分明自我感觉颓废又堕落,偏偏岩朔大人总是一副欣慰模样,令我好生无语。
雕版什么的不知被撇到了何处,有时想想,有点惋惜送到镇上的那一百本志怪小说,生生便宜了铁嘴钢牙的书肆老板。
好歹该留一本纪念老夫聊发的少年热血。
住的久了就会发觉,其实周边还是正经有些妖怪存在的。
当初跋涉时从来没有遇见,估计是同鸟兽一样避走。之后虽然还是冒出头来正常生活,但对我与岩朔却都是躲躲闪闪的。
还有个需要交代的就是,也不知道道士天师们是用什么法子追踪的……反正如同附骨之蛆般,定居下来段日子,就会时不时蹦?Q出来,拿着桃木剑指着老子的鼻子尖叫唤什么“妖畜/妖怪/妖孽受死”之流没有创新意识的台词。
解决他们虽然大多不费什么力气,但是好比是夏天顺着窗户缝抑或抓住开门进出瞬间机会潜进家里的蚊虫,被捅一剑什么的还是会痛会痒会烦的。
有次化作原形抽烟(抽吐烟雾简称)时,被个循声寻来的牛鼻子在后臀部位扎了一剑。岩朔大人于是忍不住唏嘘了句,“其实不留活口并一定要亲手杀掉……早知如此,唉。”
我笑着轻轻拍他的背,叹道,“算了,有钱难买早知道。”
不过就算早知如此,那剑我总要捅在那些要杀我收我的人心上的。那点被桃木燎着的疼,可以提醒我认清现实。
山中岁月悠长,妖怪们争地盘争食物争霸权,除了不上规模小打小闹外好像隔着层东西,着实和我更加熟悉的那个山野间苍原上没啥不同。于是无聊的我开始翻看岩朔大人曾推荐的某些深造教材,不时推演研究。岩朔大人说得对,我在做妖怪修炼或者学习这方面,委实可以水仙一把将自己评成是个人才――枯燥的求仙问道之学习,竟然被我做出了昔年小学时学奥数、解抽屉里放苹果一笔画图形鸡兔同笼那种富有娱乐性和自我满足的欢快感觉。
这样慢悠悠过了许是一年吧――当然也可能是两年,有天我照例缠绕在一棵树上小憩。将睡未睡时,夹杂着风雷之声,有个身着铠甲造型极为拉风的髯须壮士,一头从天上倒栽下来,撞到无辜树木一棵,灰头土脸从摇曳的树冠里爬出来,抽出佩剑指着我鼻子尖高喝道:“我奉天宫法旨,还捉拿你这个妖孽!”
我甚震惊地将他望着,习惯性吐了吐舌头,却没有听到蛇信的嘶嘶声,于是想起来咱如今算是个更加高等些的妖孽了,遂晃了晃嶙峋的爪子打了个招呼,问这位倒栽葱天兵抑或天将:“敢问这位神君姓甚名谁,天上可有什么称号?”
壮士一抱拳――还好他剑尖指着的是我,如若反手正好是个剖腹的标准姿势――甚简洁吐出两个字:“朱言。”
于是我莫名悲摧,为这个行为彪悍名字更加彪悍的天将,也为被天庭判定为被这样一位天将便可以收服的自己与岩朔。
幻化人形,抽刀划过地面,悲摧过后我还得拿出正正经经绝不轻敌的态度来应敌。别管这位朱颜将军看起来多么无厘头,人家毕竟是天劫劈出来的天仙,质量禁得起保证。
霎时,妖气仙气暴涨。
与普通妖怪、上古妖兽、人类法师交手后,我的对手终于上升到天仙级别。
怎么说呢,朱颜将军的实力在相柳大人与全盛时期的岩朔大人之间。飞沙走石损毁无数树木,我与他不过堪堪平手还要略逊一筹。约莫时间一长还要落在下风。
不过好在我不是一个人……片刻之后,岩朔大人及时从天而降,衣袂帅气地在风中猎猎飞舞。我们合力,终于搬回局面由岩朔大人一脚将他踹进地里,再由我步上一刀贯穿左胸将他钉在地上。
其实我对天仙大人们的身体构造不是很清楚,也许是朱颜大人心脏偏右,也许是心脏对于仙人不算要害。总是朱颜将军大人没有死,而是怒吼一声――他……他怒吼一声,左手揉着眼睛咧嘴痛哭道:“妈的神宵水君,老子做鬼都不会放过你嗷――!”
我瞧着他纯真委屈萝莉十足的带泪容颜,握着刀的手抖了抖问:“冒昧问一句,神宵水君是那位大仙?”
于是被钉在地上的朱颜大哥给我们讲了一个极为悲摧的真相,那就是我们之所以引来三十六天将――之替补朱颜大人的追捕,完全不是因为高家村惨案,而是……因为我们赶走的这块天地灵脉的原主人,没开灵智也没化人形的青蛟小朋友,他是井海王神宵水君家小姨子的闺密弟弟家不成器的小儿子。
简单来说,我们赶跑的小子,他……上面有人。朱颜大哥是无辜被蒙骗派遣下来的,因为他顶头上司与他说,“别担心,不开窍到能跑去与那条青蛟争地盘的,必不是什么厉害角色。”
实诚孩子就这样上当受骗了。
至于为何拖了一两年才跑来受死,据他本人说,那是因为他头次出公差不太了解睡了一觉赶早下凡――传说中天上一日世间一年,从这件事得以证实了,它并不是个谣言。
虽然乌龙得有些搞笑,但认真想来……无论是杀了朱颜将军还是放了他,估计都会惹来更加厉害的神仙下凡追捕。
一个没听过名字的替补尚且需要我与岩朔连手,如果来得是牵着宠物的天庭高干子弟杨戬哥哥抑或小时候就喜欢抽龙筋做腰带、从前我还蛮喜欢但现在想起来便觉得脊椎疼的哪吒小朋友,我们还逃得了吗?
我很严肃地想着这个问题,哭得眼睛红彤彤初出茅庐对世间阴暗面了解不足跌了大跤的朱颜大哥哽咽着出主意道:“这位妖友,看你们像是外界移居来得……不如、不如再换个地方安家如何?毕竟二位得罪的并不是什么紧要人物,也没犯什么大事……您瞧他们指派我下来就明白了……避一避就好了……呜呜……”
但是杀掉天将就是大事了,是吧?倒是很有道理。
我若有所思望着哭鼻子一点都不会觉得害羞丢脸的天将大人,觉得假以时日他未必不是人才一枚。
不过搬家的事情……既然之前表明过态度要由岩朔大人参政议政拥有发言权,于是我决定与他商量一下。
岩朔大人坐在横倒的新鲜出炉树尸上,低头撩撩衣裳下摆,平平地问:“你觉得呢?”
我沉默了一会,才启声道:“我们回去吧,这些天我一直在看你的书,研究你的那个阵法来着。”
这句话吐得不容易,我觉得它们像鱼刺卡,滑出来的过程中嗓子卡得刺痛。明知回不去融不进还要赖在这里不走,说起来丢人掉价是跑不了了。如今下决心说出口,心里松快得有些空。
我想当然以为岩朔他会说“好”,然后他抹平下摆衣褶,抬起头来,用那双漆黑但是已经不那么冷漠的眸子平静望着我,问:“其实你不想离开吧?”
我噎住,轻轻眨眨眼睛。
他又问,“慕秦肖,你还能容忍这种情形几个回合?”
我怔了怔,接着挨着岩朔坐下来。
托着腮仔细想了想,我终于诚实回答道:“不知道。”一直在克制着自己不要露出疲倦的神情,但现在看来岩朔大人的年纪毕竟不是长在了牛身上。
我扭头问岩朔道:“回去不就好了吗?”
话刚一说完便被岩朔扯着衣襟拉近了,额头顶在一起。他低低的笑着,胸口的颤抖通过额头传过来,于是我也翘起了嘴角。
“慕秦肖,你不是会为别人改变的家伙。”有双手臂揽住我的脖颈,岩朔低声道,“你要回去要再回来我都没意见……可是,放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