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问。”我朝他灿烂一笑,“反正你不填我绝不会让你瞑目。”
于是,最终我便带着为求死惨遭我威胁的岩朔大人,回到了自己书房,提笔写调查问卷。
岩朔大人姓名性别,共为几种种族,生日年龄,身高体重,爱好特长,何时灵智何时结丹何时化形何时辟谷,喜欢的事讨厌的事,无数个第一次无数个难以忘怀……在制作这份问卷的时候,我继承了八卦杂志的光荣的传统,狗仔之神在这一刻灵魂附体,在这一刻我不是一个人。
当岩朔大人在看到我历时两个时辰想出来的调查问卷时,他的嘴角和眼角都在抽搐。
“你戏弄我!?”
“您绝对想多了。”
我们进行了以上短小精悍的对话。
难道我不抽搐么?
要在不动声色中将无数有疑问的常识补全,要靠一堆问题掩盖住自己真想要的答案,要死死瞒住我是个常识白痴这一真相……
我给自己倒了杯茶,欣慰的瞧着岩朔终于满脸厌恶地乖乖埋首填表,觉着自己委实活得不易。
岩朔大人填表很利落,不到半个时辰便写好了我绞尽脑汁编排的问卷,我捧着墨迹未干的宣纸推敲自己想要的答案。
只看不多,便发现重磅新闻:岩朔大人原来也是条虺,他的结丹期竟然是近年――其时他已然历过雷劫脱胎化的蛟身!
也是说,虺这种生物,如同鲤鱼一样,是龙族的预备役。不同的是鲤鱼只要跳个龙门便罢,我们虺这倒霉催的种族,要挨雷劈。
我敲打着宣纸,组织了一下语言,装作漫不经心状对岩朔道:“你这妖丹结得倒晚……”
岩朔淡淡瞄了我一眼,嗤笑道,“当年你修为那么深,被个小??剖开肚子拨拉了一圈,不是照样没找到内丹?傻乎乎拿了颗龙珠还不知道是件了不得的东西,竟然拱手让就拿来巴结了我。”
哦呀呀,岩朔大人您这种不怕死的毒舌,令我套话套得多么欢快啊……
我咬紧嘴唇低下头去,不让岩朔看到笑意。
当年真相竟是如此!
我在??族学堂上学过的――越是高等的妖怪妖丹期越长,而神兽类结丹期甚至会延续到飞升之后。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条普通的蛇,谁知竟然是个挺高等的物种。当年修为虽深,却尚且年幼没有凝成实体的内丹。于是当年元虹剖开我肚子摸索了一圈,只拽出了颗龙珠便误认做是我的内丹……
也就是说当年我受创虽重,却完全尚有一搏之力!却因为不了解不能支配自己的力量,搞得自己惶惶如丧家之犬……
我这些年沾沾自喜觉着自己绝境里还算顽强,觉着自己是靠着不屈坚忍走到今日,却不知道自己仗着这具身子多少,又亏欠了它辱没了它多少。
笑意渐渐隐没,只因我慢慢理解之前岩朔的嘲讽有多么恶毒。
如果一条龙,他本来有反击之力,却自己从狗洞里爬出去,在知情者看来,他该有多么……无敌至贱!
我记得昔年背诵李白的诗句,有一段他死前不久的作品这样说,“大鹏一日东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苍冥水。”大鹏,凤凰和龙,它们向来被中国文人赋予了无数精神寓意。不论在这个世界里如何,他们在我的根深蒂固的印象中,都是最骄傲的生灵――尤其是龙,曾经只存在在传说中,作为我迷失多年的故乡上精神图腾的龙,本该是犹死也要天地震上一震的高高在上的蛟龙!
却是因为我让它低贱到了尘埃里……我握紧自己的双手,它们纤长洁白有力,可是我对它们其实素来既不珍惜,也不了解。
那随着岁月流逝淡去的往昔又鲜明起来。彼时我回忆时从不会觉得屈辱,因为我觉得遭遇背叛欺骗的自己并无过错。可是现在,我只要微微回想起自己曾经多么仓惶不堪的逃跑,就会升起一股淡淡的自我厌恶。
原来一百年前的我,是那样怯懦,怯懦到丢了身体遭雷刑洗练雕琢而出的龙的品格,只配化作一条畏畏缩缩的小蛇――竟然还一直沾沾自喜不知天高地厚。
老实说,我觉得自己的骄傲受了那么点伤。
刚巧恰恰此时,早些时候遍寻不着的元行轻轻叩了叩门,走了进来。
我抬头望着他时,没有成功将自己起伏的情绪从脸上完全逼下去。
也不知我的眼神有多么慑人,元行一眼望见,唰一下惨白了脸,竟然直挺挺跪下唤道,“大人……”
我们往常相处,我唤他元行,他极少用什么称呼我,只是“您、您”的叫,这时陡然一声大人,我便知不对,抑下不对劲的情绪,简短地问:“何事?”
元行用力叩了两叩道,额头抵着地面惶然道,“大人……族弟元虹求见,已在谷外跪了月余……因被足訾大人事先吩咐拦下了……我、我今日方知……”
“你今日知晓后,出谷见他去了?”我忽然平静下来,淡淡问元行,“那么你此时来找我,是何意?”
他抬起头来匆忙寻着我眼睛望着,讷讷道:“我、我……求您去见见元虹!”
“不想他死的话,就别让我再见他。”我忍下将近在眼前的大理石镇纸抓起来砸到元行的脑袋上的冲动。为元虹讨人情……嗯?不想令自己迁怒到失了风度,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才道,“现在你也出去。还有……短时间内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第30章 天涯何处无归路(1)
自与元行相识,我从未如此疾言厉色。只因自觉平时话略冷硬些,便以足够他忐忑。此时这般,不知他会是个什么反应……可惜我虽不想再呵斥他,但也不愿再搭理他,只是低头继续瞧手中东西。耳朵里听到元行的呼吸声停滞了数秒,接着急促了起来。凭我耳力,单凭?O?O?@?@衣袂摩擦的声音是掩盖不住的,勉力压抑当然也不行。
等元行退出房间,岩朔这厮,竟然低声赫然给我冷笑了数声。
好,好,好。这位岩朔大人估计以为,反正我不会杀他,所以不刺激我白不刺激?
“你以为凭我承诺随你谩骂也不杀你,于是便可以随意招惹我?”我侧头瞄了他一眼,“慕某私以为,岩朔大人想死,不过是不敢活着……”
说到这里便拖长声音停顿下来,果然看到岩朔已经迅速收敛了面上表情。
我缓了口气琢磨,换了旁的种族妖怪,以我刚刚的不高兴的程度,没准会对他做出什么来转移不良情绪。也就是刚才才令我得以发觉,我对岩朔的容忍程度真的远超过其他妖怪。
――估计也是因为觉得他是条龙,兼且秉性硬朗。
毕竟在记忆中那片故土生活过的人,哪个会不记得自己是传说中的“龙的传人”呢。
“你的伤到底如何了,为甚么不让他们包扎治疗?”将那份问卷看了个遍,岩朔大人绝当不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几个字,但还是让我看出了些端倪。我边问边一个响指唤出火焰来,将那张纸彻底燃成灰烬。
岩朔抬眼,冷然道:“我的伤,不劳您费心。”
“那就好。”我扬起风将燃尽的纸灰送出窗外去做花肥,“明天陪我去你的领地一趟。到了那里,等我确定没甚么好问你的,自然会痛快送你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