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1 / 1)

一行人上了马车,车夫驱动马匹,径直往青枫浦而去。

酒肆内的布置雅致清幽,红木制成的小案、矮凳摆放的错落有致,白瓷花囊内插着各色夏花,墙上挂着魏晋时的山水画和本朝的仕女图,莲花纹五足铜熏炉中熏着旧年的荔枝香,清新恬淡。

几人择了楼上靠栏杆的位置坐下,店小二送来菜单折子,那折子很新,想来是前不久新制的,宋珩打开来看,果在其中瞧见几道颇有几分印象的点心和饮子。

宋珩点了两斤炙羊肉、醋芹、葫芦鸡,令加一碟末茶玉露团、一壶汾酒。

冯贵侍立在侧,听他道出末茶二字,不禁掩嘴轻笑,心下越发坚定他今日为何会答应出来与人来此处喝酒了。

宋珩用了一块玉露团,惊得卫洵连连斜眼看他,似是第一回见他用甜点。

这日过后,宋珩隔三差五便会往青枫浦坐上一阵子,直至第四回,他终究按捺不住,借口要去更衣室,结果“阳差阳错”寻到了厨房。

午后的阳光洒在施晏微白皙的面上和脖颈处,她微微垂首用心揉着一块面团,原本白净的脸上沾了些粉末,平添几分娇俏。

许久不曾见过她,宋珩不免看得稍稍失神,正这时,忽听身后传来一道极为柔和温婉的女声:“郎君可是要寻更衣室?此处乃是膳房,要往那处走。”

说话间,抬手指了个方向给宋珩。

宋珩收回视线,同那云鬓花颜的女郎道了个谢字,转身离开此处。

柳三娘觉得他着实生得魁梧高大,北边的契丹人里亦难找出几个像他这样健硕挺拔的人来,况他通身又透着股令人难以忽视的贵气和不怒自威的气势,想起时人对三镇节度使宋珩的描述,不免将此二人联系起来。

直至进到膳房,柳三娘暂且将纷乱的思绪收起,动作轻柔地替施晏微拭去面上沾染的粉末,道是她今晚约了重要的人见面,偏今夜客人多,正听得兴起,无论如何不肯放她,只得烦请施晏微更衣装扮一番,替她去台上弹两首曲子安抚客人。

施晏微指着桌上的林檎,拧着眉有些为难地道:“还有两碟林檎毕罗尚未做完。”

柳三娘牵起她的手,含笑道:“这原是你来前就有的,钟媪她们都能做的,倘或有她们做不了的,只让店小二道是今日客多,卖完了就是。上回我身上不舒坦,你弹的那曲《陌桑》,客人们都很喜欢。”

话到这个份上,施晏微不好推辞,硬着头皮应下,横竖这也不是头一遭。

柳三娘再三谢过,喜笑颜开地出了门,施晏微自去房里净面,换上一身团花纹藕色齐胸襦裙,发髻正中插上一把小山形银梳,左右斜插一支花树钗,淡扫蛾眉轻点绛唇,抱了二娘的那把鸡翅木琵琶迈出门来。

那边楼上,宋珩沉着脸搁下手中酒盏,并不理会一楼突然传出的喧嚣声,起身欲走,就听栏杆处立着的冯贵站扬声道:“家主,底下新上来的那位抱着琵琶的女郎,好似是杨娘子!”

冷雨夜

杨娘子三个字入耳,宋珩缓缓立起身来,漫不经心地将手搭在栏杆上,一双狭长的凤目凝视着楼下高台上的女郎。

但见她坐在红松木月牙凳上,怀中抱着一把半旧的琵琶,琴音自她玉笋般的指间倾泻而出,悠扬轻缓、清脆悦耳。

台下的客人旋即安静下来,静静听曲。

弹的是汉乐府《陌桑》。

宋珩起身凭栏,目光如豆,待她奏完一曲,楼下传来一片掌声和良好声,催促着她再弹一曲。

盛情难却,施晏微略思忖片刻,指间复又拢上琴弦,弹奏社团学姐自创的《唐宫胡璇曲》,但闻琴音铿锵有力,如玉珠落盘、银瓶相碰,令人仿佛置身唐宫夜宴之中,宴席之上,数名胡璇舞者随着琴音旋转起舞。

似是在琴音寻到了美好的回忆,施晏微抚弦微笑,身随节奏微动,时而低眉,时而仰首,时而轻阖双目,直至一曲终了,往琴弦中心用力一划,琴音戛然而止。

施晏微起身施礼,抱着琵琶走下台去,众人这才如梦初醒,央告着叫她再奏一曲,施晏微并不理会,浅笑着谢幕,而后抱着琵琶头也不回地离了此处。

一袭间色高腰襦裙的黄四娘自龟背纹织锦立屏后走出来,挽上她的胳膊,含笑打趣她道:“杨娘子弹得这样一手好琵琶,相貌又是极出挑的,何必在膳房里烟熏火燎的,只消每日往歌舞坊弹上几首曲子,定有大把的郎君甘愿为你献上真金白银。”

话音落下,施晏微面色一凝,沉静道:“难道三娘以为,那些郎君的金银都是白拿的?当着面道是视你为知音知己,实则背地里盘算的,无非是些风月场上的腌臜事罢了。想来四娘也是知晓那些个男人们的歪心思,这才与二娘、三娘她们开了这间做正经生意的酒肆。”

黄四娘自悔失言,不该与她开这样的玩笑,忙敛了笑给她赔不是,着急忙慌地道:“这原是我方才吃了两碗黄汤后说出来的浑话,杨娘子千万莫要往心里去。你若不肯原谅我,待会儿去你屋里,你再罚我三杯酒可好?罚我喝什么酒皆由你来定。”

施晏微闻言,缓了缓面色,又道:“我自然知你是无心的,只这样的玩笑话,四娘往后莫要再与人说了。”

话音落下,黄四娘连忙点头,认真道:“好,我往后再不与人说这样的糊涂话了,若再有下次,就叫我闪了舌头。”

宋珩凝神看着施晏微离去的背影,直至穿过隔扇再也瞧不见,他方叫冯贵拿钱出来结账,负手下楼,大步离了青枫浦。

期间有人士族郎君认出宋珩来,恭敬地朝他行叉手礼之余,皆是惊讶纳罕。

冯贵上了马,默声跟在宋珩身后,径直往宋府而去。

时值六月小暑,天气十分燥热,冯贵叫人往冰盘里添了冰,捧至书房。

稍稍低头拿眼仔细打量他,今日虽见着了杨娘子,然而家主瞧着似乎并不高兴,面色依旧难看,入鬓的剑眉微微蹙起,似在思考什么事。

“过来研磨。”宋珩冷冷的道。

冯贵道声是,取来徽墨往白釉多兽足砚上细细研磨开来,宋珩提笔蘸了墨,随即笔走龙蛇、遒劲有力,在雪白的宣纸上落字。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密密麻麻的字,冯贵满眼里只有青枫浦三个字,心中已然明了他是为何而犯愁。

冯贵双手握成拳头,吞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家主若是放不下杨娘子,何妨使些手段……”

一语未完,一道冰冷幽深的目光便落到了冯贵的身上,吓得他喉咙一滚,及时将未出口的话咽了下去。

须臾后,却是换了套说辞:“杨娘子合该是穿金戴银的,缘何要去受那些劳碌罪?何况她孤苦无依,偏又生得那般模样,倘若日后叫哪个纨绔瞧上,强占了去,岂不是羊入虎口?与家主做了妾,日后有家主庇护,更有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享之不尽,细细想来,也是她的一番造化。家主因何有所顾忌?”

宋珩默了默,没应,只沉声令他出去。

这日,罗信携嫡次女罗五娘罗楹来至太原府,薛夫人亲往府门迎接。

罗楹在罗信的示意下,上前朝薛夫人欠身行礼,“儿见过太夫人,太夫人万福。”

薛夫人叫她无需多礼,将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但见其体态风流、丰腴婀娜,面如银盆目如点漆,鼻梁高挺口悬朱丹;满头的青丝堆成双寰望仙髻,发上簪着金凤步摇、钿头钗子并一朵绯色的通草牡丹,竟是比杨娘子还要美上三分,便是那些画上最好看的仕女也不能与之相提比论。

虽不过十六的年岁,却担得起光艳动北地的美名。

“外面日头毒,快快进府吧。”薛夫人说话间,已有仆妇撑开伞给罗楹遮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