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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拾掇好出了门,已是午时了。

那件白青崖很喜欢的衣裳已经被揉得穿不得,白青崖在桂旗的建议下换上了一件湖蓝色直缀,在檀霭后头走得气喘吁吁。他虽没过几天锦衣玉食的日子,但到底是个正儿八经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拿过的唯一一样儿比毛笔重的物件儿就是茶盏,哪里跟得上檀霭的脚步?

檀霭明明发现了他跟不上,却宁可时不时停下来,也不肯放慢脚步与他并排。白青崖也咬着牙较劲,强挺着跟着走,不肯开口示弱。

又拐过一座假山,迎面走来一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瞧着敦厚老实,脸上还带着笑。他一看见檀霭,眼睛就是一亮,快走了几步:"檀大人,您在这儿啊,真叫我好找!建新殿的账目出了问题,殿下说让问您,德全总管正等着您去回话呢!”

檀霭不耐道:“什么时候账目的事儿也归我管了?告诉他,我不……”说到一半,就见他杀鸡抹脖似的对自己使眼色,话不由得生硬地拐了个弯,“好罢,我隐约记得这账目是在经了我的手,那我便去看看。只是……”他转向白青崖,好像是在看他,其实目光避过了他的脸,虚虚地落在他身后。

白青崖早在心里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见他要走,自然是欢天喜地,忙笑道:“檀大人不必顾忌我,今儿早上耽误了您不少工夫,实在过意不去,您有事儿便自去忙罢,走到这儿我已认路了。”

檀霭尚未开口,那中年男子抢先道:“这位就是白长史罢?不愧是殿下亲提的,当真是天下第一和善人,多谢长史通融。”说着一把拉住檀霭,“那边催得实在是急,咱们下回有空再叙话。”

白青崖瞧着二人匆匆离去的背影,心里觉得说不上来的古怪。他想了一会儿不解其中究竟,也就罢了,烦心事这么多,无关的闲事何苦再往自己身上揽?

他下了回廊,行过架在莲塘上的九曲小桥,穿过一片竹林后,终于到了静思斋的后窗下。从此处绕到听雨阁,是最近的一条路,可不待白青崖迈开步子,一道有几分熟悉的嗓音突然透过窗户传了出来。

“殿下,属下已查明,白公子……”

白青崖一听到“白公子”三个字,立刻被钉在了原地。他先慌忙左右看了看,发现并无仆役婢女靠近,才闪身躲到一棵距离窗口更近些的竹子下,屏息凝神,细细听去。这是睡鸦的声音。

褚容璋果然疑他,派了自己身边的人调查他……个中内情白青崖心知肚明,但想到褚容璋待自己的好,难免心下一阵委屈,随后又是一惊。

睡鸦瞧着平平无奇,竟能当面跟褚容璋回话?他该不会公报私仇,嫉恨先前自己对他的欺压,伪造证据污蔑于他罢?

很是提心吊胆了一番,才听到:“白公子素日埋头苦学,用功读书,交际简单,确与宋氏、与逆教无任何干系,当日能救下殿下,想必也只是古道热肠、路见不平罢了。”

好!好睡鸦!白青崖劫后余生般地长出了一口气,心道以后要对他好些,此人竟颇为厚道。

只是睡鸦的声音还在继续:“但属下在调查时,还发现了一桩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白公子与卫小侯爷,仿佛有私情。”

白青崖慌了一瞬,随即便是恼羞成怒。莫说他尚未真正与卫纵麟好上,便是真的好上了,他一没作奸犯科,二没杀人放火,值当睡鸦这么煞有介事地过来禀报褚容璋?他是在皇子府当差,但又不是卖身给他了,和谁好与他们有什么相干?

既然最想知道的事已经知道了,再听下去无非便是些“堂堂男子以色侍人”的废话,不听也罢。白青崖饿得头晕眼花,四下张望了一番,见还是没有下人打这儿经过,估摸着正午时分大家应当都在偷懒歇晌儿,正好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

他正待从那株供他藏身的竹子后闪身出来,便听一声轻轻的叹息从头上传来,立时吓得他浑身僵硬,止住了脚步,战战兢兢地向上看去。

出乎他的意料,那糊着明纸的窗户并未打开。他惊魂未定,愣了会儿才想到应当是原本坐在屋里的褚容璋走到了窗边。

这下白青崖不敢动了。深秋时节,竹叶厚厚地落了一地,他的脚一动便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眼下褚容璋与他只隔了一扇薄薄的窗纸,他若现在溜走,必定会惊动屋里的人,岂不是正要被抓个现行?

白青崖骑虎难下,不得不缩在那里听他们接下来的话。

不料想象中的轻鄙之语并未出现,褚容璋只轻叹了一声,温和的声音仿佛响在耳边:“可惜。”

白青崖一怔,可惜?可惜什么?

睡鸦仿佛与他一样想不通,困惑地问:“主上,您的意思是?”

褚容璋并未说话,却另有一道不男不女的尖利声音响起:“糊涂东西!”

白青崖没想到屋里还有第三个人,那阴柔又高亢的声调诡异至极,叫他吓了一大跳,他又侧耳细听了听,灵光一现,这是……太监!却不是打过照面的德全,估摸着是褚容璋其他心腹。

不知怎的,他无端想到了沈三钱。他如今嗓音清越,再过几十年,是不是也会变成现在这样?想象了一下沈三钱捏着嗓子抖威风的样子,白青崖怒火稍息,险些把自己逗笑。

而屋里的对话还在继续。

睡鸦虚心道:“请二总管指点。”

二总管恨铁不成钢道:“长史掌府中之政令,机要无比,殿下亲点了这个官职给他,又亲自授课,是已将他视作心腹,爱重无比。可他竟与外人勾搭成奸,辜负殿下恩德,即便有才,也不能再用了。若没有此事,他日后的前程可远大着呢,现在,全不成啦。”

睡鸦啊了一声:“可是卫小侯爷不是咱们的人吗?让殿下在圣上面前假称以身为饵,引逆党上钩,实则趁机解决公主的事,这主意不也是小侯爷出的?白长史与小侯爷……交好,想来也不算什么大事罢?”

二总管哼笑:“卫小侯爷与我们不过因利而聚,眼下是和咱们一条心,日后怎么着可还说不准呢。万一有反目成仇的那一日,留着这位白公子在府里,岂不是养虎为患?”

一直沉默的褚容璋终于出声了,他大约离开了窗前,说的话在白青崖听来远而不真切:“既然如此,人就在府里养着罢,其他的,不必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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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青崖失魂落魄地离开了竹林,脑子里一片乱麻。

一忽儿想这十几日里褚容璋对自己的谆谆恩情,一忽儿想越飞越远的驸马之位……原来他曾离日思夜想的远大前程这么近,近到唾手可得,却在他还没意识到的时候,就被卫纵麟处心积虑地毁了!

难怪那晚卫纵麟所在的阙珠宫内情形如此异常,难怪焚琴说什么都不许他出手救褚容璋,这一切分明都是他布的局!转脸还拿这件事来吓唬自己,逼迫自己答应与他相好,亏自己还动摇了一瞬,以为他当真是一片真心……眼下看来他不过是为了剪去自己的羽翼,好安安生生当他卫纵麟的男宠罢?

白青崖越想越恨,这恨意中还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逼得他一掌打在九曲桥的扶栏上,眼中闪过一道水光。

“长史大人?您去哪儿?殿下还在听雨阁等着您呢!”

轻快的女声突然从身后传来,白青崖飞快抹了一下眼睛,转身一看,原来是玄芝。

他掩饰性地清了清嗓子,强打起精神回道:“我……我走到这儿不小心迷路了,这不,正打算找个过路的丫鬟问上一问,姐姐就来了。”

玄芝掩嘴笑道:“长史大人太客气了,奴婢当不得您一声姐姐。”她打量着白青崖的神色,“长史的神色不太好呢,定是饿着了,快随奴婢来罢,阁上备的饭已热了好几遭了。”

白青崖恹恹的,他想着方才偷听来的话心里刀割一般痛,只想立时寻个没人的地方好好考虑考虑他的日后,根本没有精力再应付褚容璋。可是他刚偷听到了褚容璋的真心话,不知从前种种的额外厚待还在不在,不敢在此时恃宠而骄,拂褚容璋的面子,也只能强颜欢笑地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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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雨阁漂浮在湖心,四周有细细的拱桥与岸边相连,取李商隐“留得枯荷听雨声”之诗意。可惜现在已至深秋,湖面上连荷叶也不剩一片,无雨声可听。因怕湖心的冷风吹了贵人,亭子四面还挂着藏青色的帷幕,帷幕下摆垂着的彩色流苏彼此纠缠着微微晃动,仿佛白青崖混乱的心绪。

到得亭前,玄芝微微一福身:“殿下,长史到了。”又低声对白青崖说,“奴婢先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