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记得那个场景出口处冲出骑着巨龙的少年。

那是古东方神话中标志性的青色长龙,玉琉璃一样的须发和龙角,身穿唐装的少年大笑着摘掉脸谱,袖口挽起一截白色绸缎。

“贵妃的能力是‘造物’,这种能力不稀有,但他能将能力发挥到难以想象的程度。”刁禅道:“那条青龙就是他造的,虽然冲出遗址后很快在现实中消解,但他是第一个在遗址中造出一条龙的人,甚至成功带进了现实世界。”

在那天的集会之中,少年是为数不多胆敢摘下面具的人,但这并不妨碍他被众星捧月。

“贵妃很强,当之无愧,那个时候他的追求者比住院部的病人还多。”刁禅道:“你还记不记得他原先长什么样子?”

“我还真有点印象。”赵没有从回忆中拎出一张脸,啧啧道:“时间是把杀猪刀啊。”

赵没有和台柱认识的时间不算短,实在不太能和刁禅描述中的美少年联系在一起。

“我和贵妃其实也不算相熟,当年他比我强太多了,合作机会很少。”刁禅在回忆里沉浸片刻,“西施,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当初怎么认识的?”

“记得,是个雨天。”赵没有道,“隔壁老板还以为我捡了条落水狗。”

刁禅倒是没反驳他的这番描述,叹了口气:“其实我当时刚从一个遗址里逃出来没多久,又正撞上……吓傻了。”

赵没有夹着毛肚的筷子一顿,转手分到了刁禅的盘子里,“怪不得。”

“大多数刚入行的考古学家都会有领路人,但我运气不太好,没多久师傅就在一次探索中出了意外……殉职了。不知道考古学家能不能算殉职。”

“我这种情况比较棘手,很多考古学家都有点迷信,会觉得这种徒弟晦气,大都不愿意带。不过我找到了师傅留下来的一封信,他说如果自己出现不测,就让我去找柳少爷。”

柳少爷。赵没有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在说谁。台柱姓柳,本名柳七绝。

“那个时候贵妃是为数不多愿意带我这种徒弟的考古学家,他强,不在意这个。”刁禅顿了顿,道:“但是没多久我们就又出了意外。”

很常见的同行倾轧,在集会上摘下面具的少年还是没能逃过这个诅咒。考古学家有自己的行规,大都会法律在遗址中并不适用,最起码死在遗址中的人,实在很容易伪装成意外去世。

“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枪,被包围的最后关头他把我扔了出来,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再听过他的消息。”

片刻的沉默,赵没有下了一大包速食面,满屋子都是他唏哩呼噜的吃面声。

刁禅揉了把脸,将赵没有分给他的毛肚吃了,“后来我听人说,他在遗址里伤到了脑子,能力被大幅削弱,那之后他很少露面,再相遇的时候就是在这里了。”

赵没有:“没想过去看看他?”

“一开始想过。”刁禅道:“但我听说他有了意中人,打算过平静日子,我就觉得不应该再去打扰了。”

这转折是他着实没有想到的赵没有被呛住,面条差点从鼻孔里喷出来,“贵妃?意中人?”

“你不知道?”这次轮到刁禅意外了,不过片刻后他又平静下来,“也对。”

赵没有觉得此时若表现得过于八卦着实有点狼心狗肺,他挠了挠脸,又不好意思又忍不住问,凑上来压低了声音道:“诶诶诶,他喜欢谁啊?”

完全是三姑六婆的语气,就差再拿把瓜子儿,刁禅被他这副嘴脸搞的哭笑不得,“赵莫得,你长点心成么。”

“得嘞。”赵没有涮了一筷子鸡心,“您继续说。”

“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贵妃喜欢上了一个比他大很多的老先生。”刁禅道:“差不多是忘年恋吧。”

赵没有这次倒是没什么反应,“那贵妃为什么会来三十三层区?丈夫去世了?”那他这暴食症可就不好治了。

刁禅叹了口气:“我不知道。”

刁禅不知道,赵没有也就没再问下去。不是所有的礁石都需要浮出水面,否则太多的船会沉。他在考虑另一个事情,台柱的神经性贪食症。

当初台柱入院完全就是走个过场,象征性进行了几次会诊,主治医师从他嘴里啥都问不出来,直接不了了之。但是从愈来愈重的药量来看,台柱的身体毫无疑问在走向衰败。

心病还须心药医。听完刁禅的回忆,赵没有有点在意这个事儿。他觉得这是个突破点,却又拿不准该不该做擅自施加给他人的好意往往出自傲慢,并不是每一个人都需要拯救。

赵没有最近在恶补历史和文学,其中有一本20世纪的古书叫做《霍乱时期的爱情》,开头很有意思,死在苦扁桃香味中的阿莫乌尔,为了不再衰老而选择在六十岁生日时自杀他的秘密情人坦然接受了他的死亡,没有因为自杀这一违反常规道德的行为去做任何指责和阻拦。他们互相深爱又保有自我独立,她甚至是带着尊重和祝福去看待他的选择,当他死去后,她仍将继续自己的生活。

几百年前的评论家将这一情节评价为“灵魂之爱的一种可能性”。巧合般的隐喻。仿佛命运在提醒赵没有不要擅自插手。

可我又不是贵妃的情人,我是他兄弟。赵没有心想。作为兄弟我能眼睁睁看着他找死吗?

这天又是赵没有值夜班,刁禅不在,他在急诊室里啃那本马什么斯的大部头病情故事。悬浮屏上文字流淌而过,主人公正在上他的第不知多少个女人,赵没有被各路人马绕的眼晕,干脆将文字转为影像演绎,这下精彩了,他的语言库有二十种,房间里瞬间充斥着各种语言的叫床声。

赵没有看得犯困,最后直接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再醒过来的时候只见旁边鬼鬼祟祟站了个人,正偷摸着要拿他压在胳膊底下的终端。

“我说德大爷。”赵没有打了个呵欠,“我这里头是世界名著,名著的春宫不好看,您要是睡不着,我去二十层怡红院给您叫个陪护?”

德大爷瞪着他,“你小子,睡得这么浅当心秃头。”

“真不是我睡得的浅,您这动静猪都给拱醒了。”赵没有点了点终端,“看上哪个了?”

“就刚刚和男主人公抱着睡的那个。”德大爷转了转眼珠,“我看挺不错。”

“阿里萨在这书里有623个女人,您说的是哪一个?还是全都要?”赵没有乐了,“贾宝玉院子里也没那么多姑娘。”

德大爷被他怼的说不出话来,瞪眼瞧着他,好一会儿才道:“你小子注意身体。”

赵没有边乐边摆手,“您没看我都看睡着了么。”说着站起身,“要不咱爷儿俩出去溜溜?”老人家睡眠浅,他值夜班的时候没少陪着消夜,凌晨四点就去天台上打八段锦。

“罢辽”德大爷叹了个长腔,“今夜戏院开的是歌舞场,柳哥儿不上台,出去也没什么意思。”

赵没有这才想起来,是了,德大爷和台柱一样,走的都是老生的路子。唱戏的容易疯魔,他们这儿梨园行的人太多,他一直没怎么把两人联系起来,“您和贵妃认识?”

“废话!”德大爷吹胡子瞪眼,“他和他姘头当初可没少在出雲捧我!”

出雲戏院,中层区最好的戏院。赵没有又问:“您认识他丈夫?”

“嘿你小子,跟你说两句你还顺杆儿爬了。”德大爷摇头晃脑,露出几分得意的样子,“当年他们可是老夫的头号戏迷,就差婚宴没请我去当傧相。”说着掏出自己的终端,在储存卡里翻了半天,最后找出一张相片。

是一张三人合影,不过不是全息版本,拍摄地点应该是某处后台,带着髯口的霸王、咧嘴而笑的少年和西装革履的老者。赵没有的视线锁定在老人身上,对方带着玳瑁眼镜,眼神是长者特有的谆殷和蔼,脱下礼帽扶在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