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1 / 1)

尤里安迈了迈软弱无力的腿,像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婴孩一样趔趔趄趄地走到了矿洞口。

映入眼帘的是高耸入云的森林和无数大大小小的湖泊,动物在里面肆意奔腾,树木野蛮生长,更深更远的地方,是一栋砖石垒砌的简易房屋,主人正抱着干草走出屋门,停在栅栏前。

像是感应到她的目光,那人回头与她遥遥相望。

熟悉的五官里流泻着陌生的情绪,目光澄澈干净,仿佛这三年生死相隔的时光只是一场早已醒来的旧梦。

那目光蔓延开来,纯净通透如同一泓秋水,毫无爱憎,毫无波澜。

而他本人站在没至膝盖的湖泊中,双脚陷在泥泞柔软的泥土里,湖面倒映着万物,无数高过头顶的睡莲曼曼亭亭,空荡无人的木船绕膝而过。

他只是静静地旁观着一切,仿佛他的人生早已静止,无法任何人同行。

“你认识他吗?”身后的矮人注意到尤里安的目光,“他是我们捡到的,失去了所有的记忆。不过我们在他的身上发现了人类王室的纹章。我想他可能是一位落难王子。我们打听了有着这个纹章的王国,但是这个王国已经灭亡了,战争毁灭了一切,人民流离失所,现在存在的只是一个被合并的空壳。”

那人早已回过头,继续着自己的工作。他把干草挑拣着喂着圈养着的小羊,动作熟练。又爬上屋顶修缮。这些细细碎碎的事情让他忙了半天,虽然枯燥却看起来让他很充实满足。

“我们询问过他的意见,他似乎并不想记起从前,也并不想要这个王子的身份。所以我们收留了他,帮他建造了房子,帮他驱赶野兽。他是个知恩图报的家伙,虽然不能帮我们开采矿石,但会给我们送水送饭。”

“他现在过得还不错,虽然在检查伤势的时候发现他有被咒语侵蚀的痕迹,对他的思想形成了一定的控制,但在我们的反复治疗下已经弱化了很多。生活上可能比不上以前在王宫里锦衣玉食,但至少简单充实。也似乎有了喜欢的姑娘,大概很快我们就会看到一对新人了。”

矮人又问了一遍:“你认识他吗?”

尤里安静静地注视着,然后目光收回,平静地说:“认识。我是他的继母。”

矮人看了看尤里安身上的白绸裙子,迟疑着,脑中演绎着无数恶毒继母的戏码:“那你是王后?你来这里找他?还是……”

“不用担心,我不会带走他。”尤里安转过身,面对着矮人,让他们都看到自己手上戴着的戒指, ? “这是象征着我身份的纹章,表面上是一个戒指,只要灌入自己的魔力就会显示出来纹样。王子也应该有,我记得是在他的宝剑上。只要把他的纹章带给我,并且签下永远不会恢复身份争夺王位契约书,我会立刻离开。”

矮人们对视了一眼,松了一口气,对她微笑:“原来如此。我们一早就想到了这个问题,契约书和纹章都在我们这里,他已经签过名字了,你只要拿去在签上自己的名字就可以了。”

意识到自己想赶对方走的欲望太过强烈,矮人们又连忙添上一句:“啊,不是,我们会给你送过去的。或者我们会为你安排其他住所,让你休息一下,等到你拿到了东西,我们再送你回到你想去的地方。”

看着矮人们想方设法隔开她和王子,她突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像是某些沉重而又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爱,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属。

尤里安道:“我不会对他做什么的。也不会在这里停留,拿到东西我就会去往邻国。”

0021 王国

矮人们看着她复杂的目光:“邻国?那里不是你的敌国吗?”

尤里安知道不说出自己的目的,矮人应该是不会轻易让她离开的:“我会放弃我现在的身份,去那里接近邻国的贵族,无论是结婚也好当情人也好还是成为女仆,我都要接近贵族王族,接近权力的中心。”

“……你想要篡夺邻国的王位?你想要复国?你一个人?”

矮人们看着尤里安,感到不可思议。

没有钱财,没有身份,她现在是无依无靠,还想要复兴自己的国家。

“我能够背出我的国家所有臣子的名字,连他们的政见、治国方针都一清二楚。我能随口说出不同城镇的经济支柱和短板,也能对百姓上诉的需求信手拈来。”尤里安突然说,“我从小就想成为一个好国王。我从来没想过成为一个正常的人,善良的人。我要融入贵族,得到他们的支持,就要学习他们的无耻奢侈,溜须拍马,要制裁他们,就要变得冷血无情,不择手段。”

“只要能够达成我的目的,我什么都愿意做,就算是对无辜善良的人我都能下手。我要让自己足够理智,足够利己,才能爬上那个位置,才能坐得更稳更久。”

“你们从来不插手人类的事,所以你们也不知道,我是个远近闻名的恶女。我手下沾染的无辜之人的鲜血一点不少,也曾为了自己的享乐能够牺牲任何平民。我从不否认我自己一身的毛病,我不在乎那些。古往今来为了一己私欲而牺牲他人的君王并不少,但这些并不妨碍他们成为优秀的君主。”

“因为我知道我比任何人,比我的丈夫,比那些虎视眈眈的私生子都要适合这个王座。我会用我的政绩证明那一切,证明我的那些缺点在盛世之下多么地不值一提,让万民都称颂我的能力。”

“我的野心就是这个国家,为了它我什么都能做。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子民流离失所。”尤里安笑了一下,“我中了毒,时日不多,只是想在有限的生命里完成我一直想做的事。”

矮人们盯着尤里安脖颈上红色的纹路。她说得没错,这种古老的毒他们也见过,只是没有人会解。矮人们是善良且勤劳的生物,眼前的这个女人的确不能用简单的善恶去下定义,她做了那么多肮脏的事情,可心中又有着国家大义。

但他们仍然还是仍有戒备:“或许我们可以提供给你一直毒素的药。但这并不能救你。只是尽可能延长你的生命。”

“只是,我们能做的仅此而已。我们不会插手人类的事情。作为交换,你拿到东西后永远也不要踏入矮人的领域一步。”

尤里安道了声谢。矮人愿意给她药就已经是意料之外了虽然这也是为了白雪王子安全的一个交易。

她并不在乎矮人对她近乎冷酷的决定,即使是在对方这么极力而又不求回报地维护白雪王子的时候。

尽管他们口口声声说着不会插手人类的事,但如果换成白雪王子在这里请求,他们一定不会吝啬地送给王子大把的宝石财富,帮助他复国。

尤里安从小到大就知道无论什么都必须要很努力才能获得,一切都要通过精心设计的交易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从舍弃人性的那一刻起,她就明白自己注定是一个不会因为“善良”或者其他美好的品质而打动他人成为例外的主人公。

尤里安没有那种天赋。

她选择了和白雪王子完全相反的道路,她注定走向的是一个怀疑所有人、利用所有人的道路。

从选择的那一刻起,她就放弃了作为一个女人,作为一个人的身份。在任何人试图走近她心扉之前,她就已经一把火将那里仅有的一点留恋烧得干干净净。

在更小的时候,弗兰契斯科公爵抱着她,指着下面那些浓妆艳抹的女人,指着那些趾高气扬的贵妇,询问她:“尤里安,你想成为哪样的女人?是嫁给一个贵族后守着有无数情妇的丈夫,然后自己也自甘堕落沉迷享乐,还是要胡作非为败坏自己的家族,连变成平民的机会都没有,要么流放要么变成一个只要给几个金币就能对任何人张开腿的妓女?”

那时她还懵懵懂懂,不明白公爵的意思。等到她更大了一点,逐渐明白了活在这个圈子里,活在弗兰契斯科这个姓氏下的代价的时候,她已经无法回头。

从来都是平民隔着窗户仰望着贵族的纸醉金迷,但也有贵族会绝望地透过窗看着平民普通安宁的生活。

无论是窗外的人,还是窗内的人,要是谁都无法阻止去陷入不幸,那就我一个人陷入不幸好了。

这不是为了任何人,只是她个人精致利己的愿望。

就像无数个她仰着脖颈,双手高举着尖刀对准那脆弱的咽喉的夜晚一样,她只是想要能够让自己活下去,而找到的一个“高尚”的理由。

尤里安等待着,拿到了她所需要的东西。矮人询问她:“有什么需要帮你带给他的话吗?”

“我其实……并不恨他,也没有一定要厌恶他的理由。不过现在有了更适合他的生活。所以我也没有必要再说多余的话了。”尤里安起身,坐上了马车。

那些毫无保留的爱憎,也终于与她无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