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胡说八道了,这种事情你都要和我抢,当妈的能不能有点母爱。”小张哥眯起眼睛,一字一板的说。

“好了!”张千军万马阻止了他们:“这么吵不会有结果的,我听他的。”

他指了指小张哥:“你这个女人不守信用,我不听的,你说,你想干什么?”

小张哥从口袋里拿出地图:“我们想进洗骨峒,我们需要向导和熟悉的人。”

“汉人进不去那个地方。”张千军万马说道。

“我们不以汉人的身份进去?”小张哥说道。

“那你们也要有理由进去,洗骨峒是这里阿匕族专门洗骨的地方,这里的人认为骨头和肉和人皮是三种不同的东西,肉的寿命最短,所以人能活到肉的岁数,但是骨头和人皮寿命比肉长很多,而骨头的寿命是最长的,所以人死了不算真的死,人死后49天,皮肤才会死掉,人死后三十年,骨头才会死掉,所有皮肉烂净的骨头,都会到洗骨峒清洗,给亲人带回家。这个地方对阿匕族来说非常神圣,不是洗骨的目的,是进不去的。”

三个人沉默了一会儿。

张海琪就站了起来,忽然问张千军万马:“你师父的坟在哪儿?”

“你想做什么?”

“他不是想见我么?”

南疆卷百乐案 04 人后之言

“师父我对不起你。”张千军万马拿着锄头到了师父的坟上,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张海琪在树下阴凉处,看着张千军万马老泪纵横刨师父的坟,心中实在想不起,当年和这个老道士,有过什么故事。

也许是一个无心的,在情景之下的约定,让这个普通人等了一辈子么?

这真是有点触霉头,多少人定下的誓言,当下都是真切的,男人嘛,在某几个时刻,你让他去死,他也真的会为你去死,但毫无例外总有明白过来的时候,那时候你去为他们去死,他们都未必愿意承担这个名声了。

还真有人在情景之外,仍旧心心念念一个情景之中的约定,一辈子?

那她真要看看这幅情骨长的什么样子了。

张海琪明事理很早,“卷阀”本质上是一个对真相工作的机构,南洋档案馆其实是一个收集真相的部门,有实际事物的真相,也有人和人之间的真相。

真相是什么呢?这是个泛泛而谈的词语,总结下来,不过就是:人心中究竟在想什么。

这个世界上,人心和历史都有一个统一的特征,就是无限靠近真相,却无法抵达真相。世界上好的历史学家很多,却逃不过故纸堆头的限制,没有一个历史学家或者考古学家敢和你说:当年发生的事情就是这样的。人中也有很多敏感之人,就算能够大概知道别人心境,也绝不敢断定,某人当时就是如此这般的想的。然而,能靠近多少,却是可以有所训练的。

“卷阀”在张海琪看来,就是一个无限靠近人心的体系。这种靠近,也让她不得不变成一个无信之人。

“人后之言,并不是每个人都听得的。”

人和人说话,表面上的话再难听,咬紧牙关也总能听完,但是“卷阀”常常以不同的面目出现在同一个人身边,很快她就发现,人这种东西,就算是在面前如痴的恋人,转身在自己另外的朋友面前谈起你来,却也可能轻蔑的难以入耳。

朋友恋人如此,兄弟父母竟然也会如此。

“人后之言,常常如此,不管是君子小人淑女泼妇,都难以一张嘴论人,那人后之轻蔑傲慢,再转回人前,嘴脸已尽是可恶,人皆如此有何约可守,又何必守约?”

她此时还是想起了胡碧亭这个人,这是泉州当时一个丝造厂的公子,留洋回来,放着家里的生意不做,一直吵着要办学。书倒是读了很多,自由恋爱,娶了自己的女学生,各种沸沸扬扬。后来那个女学生上吊死了。胡碧亭去了日本,在日本又是一样的情况,再娶了一个日本女人,那个女人后来在长野的公园里也吊死了。胡碧亭再回国时候已经是一个年近四十的人,他在码头上碰到了张海琪,那一天张海琪穿着旗袍,海风下,短发飘动,漂亮的犹如一个精灵。

胡碧亭对他展开了疯狂的追求,所有的细节,都不可怀疑的诠释着他疯狂的爱上了她。

正是这种爱让张海琪心中有着深深的寒意,已经死去两任挚爱的人,可以毫无伤痕的如此爱第三个人,这种爱诡异异常。如此心力强盛的爱人,在说出那些情话的时候,脑中就没有一丝恐惧么?

这个男人不太对劲。

那天冬天,和张海琪一夜长聊之后,胡碧亭吊死在了自己的公寓了。

张海琪没有告诉别人到底发生了什么。连葬礼都没有参加。

小张哥只知道,那个第一个死去的女学生,也是张海琪的学生,胡碧亭最开始追求这个女学生的时候,张海琪远远看着,就觉得这个男人,有一股裹挟之气。去码头见他,是去听听胡碧亭的人后之言。

从胡碧亭的死相来看,并不好听。

想着,千军万马师父的尸体被掘了出来,一个百岁老人,本来就不剩下什么,如今竟然连骨头都没有多少。

已经看不出老头守了一生的任何原因了。

张海琪从盆棺中拿出了老道士的头骨,对小张哥说道:“现在起,这是我们爸爸,我是你们姐姐,我们现在出发去找几件衣服,进洗骨峒。”

南疆卷百乐案 05 百乐京

一行人回到道观中,见满墙的杂草,张千军万马告诉他们,在深山之中这样的寺庙道观有三十余处,规模都非常庞大,所以当地被叫做百寺堆,后来一把山火烧的差不多了,当地的宗教环境才逐渐衰弱下去。之后土匪经常盘踞于这些寺庙道观的废墟之中,平日里穿着道袍,他就混在其中,但是毕竟没有修葺,他师父之后,土匪的生意不好做,山中的年轻土匪都去当兵了,年老的陆续都老死在山中。这些废墟也只剩下这个道观,还可以勉强住人。

而阿匕族是当地苗瑶混居之后的一个地域性的民族,其实有四到五个民族混居,集寨依山而建,有六个大寨子,外寨子有三千多户,叫做金牙峒,也叫做百乐京,是唯一和汉族混居的地方,这个峒的人以金牙为美,节假日会以金粉涂牙,上街集会。百乐京前有一条河,一边通到山西,一边直接接红水河,是茶马古道上一条通往中原的河运小道,所以百乐京非常发达,各种行业的人在这里的驿馆每天络绎不绝,人数比三千户实际上多出好几倍。一到晚上,华灯满街,远看就像山中的一片银河。因为各个民族都有,所以各色宗祠、服装、小吃、澡堂子,好是热闹。

百乐乡之后的深山,汉人就几乎很难进去,只知道里面还有五个大寨,除了洗骨峒之外,在山谷的最深处还有一个寨子,连名字别人都不知道,只知道那个峒的人对外卖一种泉水,似乎有特殊的用处,只好称呼为鬼水峒。

张千军万马是汉人,也曾经偷偷潜入过百乐乡后面的寨子,只进到过第二个寨子,买过一种特殊的大烟,再往后他只有无数的传说。

张海琪看着道观啧啧感叹,说出家就出家,何必住这种地方。张千军万马说道:“话不能这么说,出家人吸风饮露,有方草席就够了。”

当晚,张千军万马砍柴,烧洗澡水,炒了三个菜,开了一坛酒。张家驻湘西办事处,就这么再次开张了。

吃完饭,三个人就不再说话。约定了明日进百乐京。

洗澡的地方在厨房后面,是一个四方形的砖头池子,用各个祠庙的老砖烧黄土胚子做的,张千军万马里面用了牛粪,但是没和张海琪说。张海琪关死了四周的房门,吹熄了油灯,整个大殿就一个洗澡池,大殿顶上破了一个大洞,月光从上面下来。赤条条的白皙的胴体,精致细腻,在月光下白的没有一丝血色。

张千军万马睡在房梁上面,能听到水声,完全睡不着了,瞪着眼睛看着自己头上的瓦当,忽然坐了起来,翻出师父的古琴,胡乱弹了起来,基本功是有的,只是曲子不知道是哪首。

小张哥一个人躺在外面巨大槐树的顶部,露着诡异的笑容:“出家人。”

说实话,今天他是有几分醋意的,如今只能看着月亮,老道士的头骨就放在他树干的对面,他看着黑漆漆的眼洞。

“你说我们到底喜欢她什么呢?”小张哥疑惑的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