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那盏煤油灯亮得不稳,火苗时大时小。季少钧缓过劲儿来,打开行李箱,往季绫身上披了件旧羊绒披肩,又把几人吃剩的饭拢好,在矮桌底下摸出一个炭盆,去楼下把炭添满了,再抱回床前,小心放在脚边。
周青榆吃下了半碗粥,缩在被窝里睡去了。米儿靠着床边打盹,窗缝里吹进一丝风,煤油灯影在墙上晃。
季绫理了理袖口,起身收拾好包袱上的票据,“我要出去找房子,不能老这么挤在旅馆。”
季少钧支起身,搭了披风就要站起来。
“你歇着,”她回头瞪他,“这鬼天气一冷一湿,你这幅身子不好好保养,老了还得我照顾你。”
他嘴角一勾,笑着道:“那我趁着还能动弹,多陪陪你。等我真老了、咳嗽着喘气走不动路,你嫌弃我,我还有个由头拿你的错。”
“呸。”季绫也笑了,伸手扶住他胳膊,“走吧,借你一双眼看门面。”
两人出了门,街上正是下午时分,行人密集。沿街招牌挂得密密匝匝,粤语摊贩吆喝此起彼伏。靠码头这一片多是短租房,旅客杂、港工多,治安不好,几家看着像样的楼一问
“满了。”
“不租北边人。”
“要押三个月租金。”
一家一家地碰壁,季绫没吭声,只越走越快。
走到第四家,是一栋靠后街的英式砖楼。门边立着个瘦长的守门人,看着像是洋行旧人。她上前说明来意,那人笑笑:“房东是个印裔太太,不常露面,要租得写申请,还要有人担保。”
“麻烦。”她说。
“你往北边走,山边那条马路,有些外侨退租的楼。”守门人倒是好心提醒,“远是远点,清净。”
两人顺着街转了出去,天色渐暗,街上灯一盏盏亮起来,黄昏化为夜色,风也潮得发冷。 。街道一弯一弯的,都是石板路,走得腿都酸了。
他们在港岛西边一个斜坡上拐了两个弯,来到一条不算宽的街,街边是斑驳的洋楼和老诊所改的店铺。楼下有卖干粮的,烟铺、杂货铺、洋货铺并排,倒是采买方便。
沿街那一排,最西头靠着水沟的一栋三层小楼贴着一张“出租”字样,纸上写得潦草,还打湿了半角。
他们敲了几下门,隔着帘子探出一个瘦小的中年人,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嘴里含着烟斗,笑嘻嘻地打量他们。
“阿啦要租屋?”他口音怪异,粤语、上海话、洋泾浜混在一处,慢慢说了几遍,连带着比划,季绫才勉强听懂。
“系楼上旧宅,三层,全住得,一楼以前开喇牙医馆嘅。便宜。”
“怎么便宜?”季绫问。
那人嘿嘿笑了两声,用烟杆敲敲门柱,“阿嗲,前朝年尾有人吊颈……但你哋北边人,唔怕鬼嘛。”
季少钧扫了一眼,窗子破了几块,屋檐斜着,雨水痕迹斑驳,门扇拿手推了推,沉得很,又结实。
季绫眼神一转,笑道,“死人是你祖宗啊?讲得这么细。”
那人咧嘴笑得更欢:“唔系唔系,我老豆都唔敢住,留落嚟收租罢了。八块一个月,不讲价。”
他们绕着看了一圈,进门时,楼板吱呀作响,屋里落满灰,空气里有一股子冷霉味。厨房靠后,有一个小院,天井虽荒,却没塌。墙上还有一排铁钩子,像是悬挂器具用的,边角贴着从前法文印刷的标签,隐约可见“Dr. Roux”字样。
“采买方便。”季少钧说,“去港口、打街车、送水、买药都近。”
她环视一圈,看着窗框外点点灯火,最终点头,“租下。就这儿了。”
100.新的开始
租下的这栋小楼,门脸正对街角天主堂的斜屋顶,白天有钟声响,晚上风吹钟线叮当响个不停。
小楼三层,一楼曾为牙医馆,格局开阔,左边是旧候诊间,摆着一张年头久远的诊疗椅,椅脚锈迹斑斑。右侧一排玻璃柜空着,柜顶蒙灰。后头有厨房、小院,通往一间侧屋。院墙斑驳,地上铺着碎石砖,还长着几株枯枝吊兰。
二楼是主卧与一间带阳台的小书房,木楼梯狭窄陡峭,每踩一步都吱呀作响。三楼是阁楼,一进门就是低天花板,堆满了牙科用旧箱子和法文资料。
他们刚搬进去那日,街坊邻居就纷纷探头探脑地张望。
“是搬进前头旧屋那几位北边人?”
“一个疯娘,一个病男人,还有个细细粒粒的丫头。”
“个个样子清秀嘅嘞,可惜咯。”
季绫一行人并不搭理,只打水擦窗,把能用的灶台收拾干净,把周青榆安顿在二楼靠阳那间小房里。
她拿着钥匙四下巡视。
走到一楼后侧屋时,门是掩着的,门口贴着一张早已发黄脱边的黄符。
“这儿是堆杂物的?”她问米儿。
米儿一边洗水缸一边答:“那间昨儿没开,看起来怪潮的。”
她抬脚踹了一脚,门应声倒塌。
进去了,霉味扑鼻,光线黯淡。
正中央直挺挺地摆着一副木棺,长约六尺,用蓝布盖着,只露出半截棺尾,上头还压着一块碎砖。
季绫绕着棺材转了一圈儿。
屋内靠墙放着一张供桌,上头香灰不薄,两只瓷碗里摆着已经干瘪的红豆与黄豆,香灰深处还插着几根发黑的香烛。
供桌上头挂着一个长着獠牙、尖嘴鹰鼻的泥塑像,头戴花冠,披着红布,神像眼珠凸出,狞笑着,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
这时,几个好奇的街坊跟着进来,梁老婆子一瞧,吓得往后一跳:“阿弥陀佛!唔系讲笑,这屋以前吊过人……隔壁老苏话有乜邪气,八字轻嘅唔好住!”
有人嘴快:“传话讲得灵,开头住进来嗰牙医就病倒,连夜搬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