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想起遗漏在实验室的东西，半夜前去取，却见你还躬身于试验台前，我感慨万千。你于物理一业既有天赋又肯努力，这倒不算最珍贵，最珍贵的是你既热忱又纯粹，就凭借这种劲，有时看着你，会让我想起年轻时的自己，只是我相信你能比我走得更长远。我年轻时有个热血又伟大的愿望希冀自己能为华国物理事业做出一份贡献，我愧对那部分自己，如今又含着私心，把这份愿望寄托于你，望你谅解。

至于另一部分资金，我想拜托你明日去一趟我家中，钥匙放在了老地方，到那时你会明白这笔钱的用途。

祝身体健康，事事顺意，科研之业一路生花。

江景儒

2025 年 2 月 21 日。”

一封邮件看得张旭一边翘着脚开心，一边又眼泪汪汪。感动过后，他渐渐觉出邮件的奇怪，却又说不上来缘由，心中的不安愈发扩大，扰的他一整晚都没有睡好，第二天一早就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前往江景儒家中。

张旭刚跨出电梯便僵在原地。一股刺鼻的腐蛋味裹着寒意钻进鼻腔，他在记忆中搜寻，确认是煤气泄漏的味道，走廊顶灯在煤气味里晕成昏黄的光团。他踉跄着扑到江景儒家的门前。

“江老师！”

湿冷的空气让指尖发麻，后颈渗出的冷汗浸透了领口，某种黏稠的预感顺着他的脊椎往上爬。

门轴发出垂死的呻吟。浓稠的煤气扑面而来，张旭被这味道冲得止不住后退，用衣袖掩住口鼻关掉了煤气，窗帘严丝合缝地垂着，晨光在其上烫出惨白的光斑，张旭拉开帘子，打开门窗，又去卧室查看老师的情况。

江景儒平躺在床上，面色潮红，口唇发绀，相框倒扣在胸膛，双手紧紧扣着那张照片，用力到连指甲缝里嵌着木屑。

张旭手抖得几乎握不住手机，泪水模糊了视线，他努力看清 120 的按键。他拨着电话，焦急地踱步，脚尖似乎踢到了什么金属，在地上滑动着发出响声，轱辘轱辘滚到卧室角落，在阳光下泛着银光。

似乎是老师一直带着的戒指？

他又去看老师的无名指，那枚属于他的戒指依然在他手上，不曾挪动半分。

那这枚又是？

张旭没有想这些乱七八糟事情的时间，他学着医护人员的方式跪在床上给老师做心肺复苏，解开江景儒的衣襟，触到老师冰凉的肌肤，张旭不禁牙齿发颤，他一刻也不敢停，一点力也不敢松，就这样连续不停地做了十来分钟，直到汗水打湿全身，专业的医生前来接替他。

看着老师被抬上担架，张旭瘫坐在地上喘气，双手抖个不停。

医生让他跟上，连续喊了好几遍，张旭终于回过神，迟迟地应着。

离开卧室前他看见床头柜有几瓶药，瓶盖拧得很紧，不像是有人打开过，但张旭不确定是否是因为自己的手此刻没有一点儿力气的原因，无法排除老师究竟有没有吞服，干脆全部拿上交给医生判断。

手术室外，张旭看着老师的家人一个个赶来，就是没有见到那位传说中的师母。

说来真是奇怪，他打本科就在老师的实验室里，居然至今还未见过师母一面。

看着老师的家人朋友哭成一团，老师的父亲强忍着悲伤向他表达感谢，张旭的心里更难受。

师母未免太过无情，这种时候居然也不肯出现，老师那么爱她，关心她，莫非她的心是石头做的不成？

张旭忍不住问道：“叔叔，老师的妻子不来吗？”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所有人的悲伤似乎在这一秒停滞了一瞬间，随后变得更加铺天盖地，溺得他喘不上气来。

“景儒的妻子……在十八年前就离世了。”

这个完全偏离认知点消息砸得张旭头晕眼花，甚至比闯入老师家门的那一刻还要震惊。

总是出现在老师嘴里的人，在老师家中拥有完整生活用品的人，总是和老师一起秀恩爱给他看的人，老师的爱人……

居然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不存在的人。

江父回到妻子身边，留张旭一个人默默消化这件事。

手术室的灯始终亮着，每个人都怀着不同的心情和相同的忐忑悲伤。

他的爱人在十八年前骗了他，如今江景儒又在十八年后骗了其他人。

不知道那一刻他是否理解了林昭昭当初的决定。

上帝啊，命运啊，老天啊。

为何不肯放过这双恋人。

…

夏柏青来替江景儒收拾东西。

林昭昭和江景儒，都是自以为自己独立，不会给别人添麻烦的讨厌鬼。

他抹抹眼睛，咬着牙恨恨道。

说好在一起一辈子，一个两个都要失约。

跟你俩做朋友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他不是第一次来江景儒的屋子，却是第一次如此仔细地打量，好来感受江景儒生活的痕迹。

走到书房这个他待的最久的屋子，一切都跟他的人一样井井有条。

桌面上放着一本诗集和一个蓝色牛皮本，夏柏青觉得眼熟。

他看着眼前已然被撕至薄的不像话的本子，前后两块板直的皮革封皮搭在一起，中间却是空荡荡的，只有内页纸的毛边泛着黄。

夏柏青突然眼睛酸涩起来。好奇怪，他那个从来没什么想象力的脑子里居然出现了一个清晰又生动的画面。那是他向来温和儒雅，干净精致的兄弟每天都不断重复的场景。

午夜梦回之时，他赫然发现，身边的位置从未有过温度，顿觉痛不欲生。

他想起自己今天的疑问，又或许是每天都有的疑问昭昭呢？我的昭昭为什么不见了？

头疼欲裂，痛苦万分，一身身冷汗渗出，他的眼睛却越发清明空洞。

十八年过去，人们相信时间可以抚慰一切，甚至是一个人的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