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1 / 1)

雨从清晨一直落到了夜半,没有丝毫停下来的迹象。

佟诺儿打着油纸伞独自走过宫中漫长的甬道,狂风裹挟着雨水,却一点也没有弄湿她华美的衣裙。她行至大殿之前,颇为怜悯地瞧了一眼跪在殿前的江澄可和李梓毓,却没有说话,只是登上了玉阶,把大殿的门推开了一条缝,轻轻走了进去。

77 兄弟

梁晔华仍兀自坐在大殿中央,佟诺儿走了进来,对他这幅落魄模样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差异,她边抖落着油纸伞上的雨滴,边禀报着外面的情况:“萧家的老姨娘受了惊吓,暴毙而亡。”

梁晔华自萧安澈离开,大半日没说一句话,此时显得有些迟缓,过了半晌才哀叹了一声,吩咐道:“以亲王正妃之礼下葬。”

他和萧安澈是结拜过的弟兄,萧安澈的母亲,自然也是他的母亲。

佟诺儿应下了,坐到他的身边,瞧了瞧他干涩的唇,贴心地奉上一盏茶道:“江夫人和李将军在外面跪了半日了。”她抬眸揣度着梁晔华的神情,却见他眉间隐隐透着愠色,便笑道:“他们这分明是在逼宫呢。若非依臣之见在殿中埋伏了刀斧手,今日真恐萧将军会伤了殿下。”

那茶水冷了半日早没了热气,梁晔华用手指摩挲着冰冷的茶盅,握了许久始终没有喝,他垂下眼眸,“江夫人和子清是伉俪情深,茁生对子清是知恩图报,他们想跪便就跪吧,孤不会迁怒他们的。”

“殿下还是一如既往的好脾气。”佟诺儿无奈地摇摇头,萧安澈这事若非她和周晗之封锁了消息,早会闹得满城风雨,她觉得不应该这样放纵江澄可和李梓毓的所作所为,但她也绝不会忤逆梁晔华的意思,转而又道:“对了,冯将军也在门外呢。”

“她也在外面跪求孤能放了子清?”梁晔华稍稍抬起眼眸,他不能再失去信任之人了,眼中再难掩抑哀伤。

“不是,冯将军带剑门前,替殿下守着呢。”佟诺儿如实道,方才比她早些赶来的张虎,就是被冯绥芸硬挡了回去,“他们夫妻二人倒是同心同德,周先生这半日也是挨家挨户地拦下了满朝想要替萧将军求情的文臣们。”

朝中许多新臣都是今年科举登科的举子,江澄可阅过他们的试卷,他们都该叫江澄可一声“老师”。如今这位老师跪在殿前,也唯有另一位老师周晗之的极力阻拦,他们才没有冲过来一同请愿。

梁晔华目光和缓了些许,他再看不清萧安澈,但所幸周晗之和冯绥芸和他所认识的还是一般模样,“他们是忠贞不渝,是大义凛然,能得他们二人在侧,实在是孤之幸事。”

这夜太长也太冷,雨声嘈杂喧嚣,无人能眠。

江澄可自生产后身体更为虚弱,如何受得了在这暴雨中久跪。她感到一阵眩晕,一呕鲜血从嘴中涌了出来,身子沉沉就倒入了满地雨水之中。

冯绥芸心中一紧,霎时慌了神,立刻就想要上前去扶,可刚一迈出腿,忽一闪念,终究狠下了心,撤回了脚步。

她的立场就是数以万计的豫州军的立场,她绝不能为私情上前一步。

李梓毓此时也顾不得避嫌,他右手手指早就都废了,只能丢下左手中的伞,再伸手将江澄可的身子从泥泞中捞出。江澄可身上脸上都是泥污,再没了一点高贵模样。冯绥芸忍住了眼中的泪,转过身去,朝殿内大呼:“殿下,江夫人晕倒了。”

梁晔华起身朝外走去,佟诺儿朝着他的背影追了两步,忙递上了伞:“殿下去哪?”

梁晔华没有回答她,只是接过了她的伞,径直走入雨中。对立在大殿前的冯绥芸道:“你送江夫人回去。”便也再无他话,孤身迎着暴雨策马而去。

天牢的门“哐啷”一声被打开,萧安澈倚在冰冷的石墙上,鬓发凌乱,憔悴不堪。他骤然看到了一束光明,侧过头来,却见来者是梁晔华。

梁晔华示意狱卒打开了萧安澈的牢门,牢门很矮,梁晔华俯身走了进去,他衣衫外沿都被雨水浸透了,沁出的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沉默良久,梁晔华低声唤了一句:“子清。”

萧安澈扭过头去,不愿看他,“你杀了我吧。”

“你是该死。”梁晔华说着,撑着地坐在了他身边,“因你此举,你的姨娘受了惊吓已然过身了。你的夫人为了给你求情昏倒在王宫之中,况且怀渺还小,他还需要父母的照料,你怎么能不顾他们?你不配为人子,不配为人夫,更不配为人父。”

萧安澈紧抿着唇,不叫眼泪落下来,迟迟方道:“我为国尽忠,姨娘应为我骄傲。澄可与我两心相知,她必是懂我的。至于我儿,待他长大,也会理解的吧。”

“你以为他还能长大?你这是谋逆大罪,是当诛九族的。”梁晔华的声音冷冷回荡在天牢之中,也重重击在萧安澈心头。

萧安澈看向他,想到妻儿皆会因他而死,再说不出话来。但他始终认为,自己是正确的。

梁晔华仰起头,追思起往事,“那年在庐江城中初遇,我以为我们会是一辈子的兄弟,没想到咱们竟会走到彼此拔剑相向的地步。”

他们相遇那年,萧安澈不过七岁。他本是庐江氏族萧家的庶子,但因为他的生母姨娘曾在青楼卖唱,嫡母嫌弃他们母子卑微的出身,唯恐玷污了萧家的门楣,便将他和姨娘逐出了萧家。为了母子二人能活下去,他姨娘又过上了靠卖唱维持生计的日子,可却从不叫他靠近秦楼楚馆半步。他被姨娘安置在了郊外乡间的一座茅草屋中。但萧安澈不曾甘于这样的命运,他趴在乡间学堂的窗户上偷听,他跟在庙里武僧身后偷学,用柳条在屋外泥土上学写字,用桃枝当做棍棒演习武艺,就这样日复一日,直到那辆命中注定的马车从他门前驶过,出乎意料地停了下来,身穿华服的少年步下马车。

“你刚才那招真厉害,和哪里的师父学的?”少年看到了他刚才用桃木劈砍的架势,又想起自己怎么也学不会父亲教的武功,对眼前这个矮自己一头的小弟兄羡慕极了。

萧安澈挠挠头,他在萧家和乡下受到的都只有嘲笑和鄙夷,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称赞他,他有些害羞,“是我偷偷看和尚们打的,自己瞎琢磨罢了,你可别告诉别人。”

少年大为震惊,又看着他衣衫破旧,却难掩其气韵翩翩,愈发好奇,“你叫什么名字?”

萧安澈学着大人模样,一拱手道:“鄙人萧安澈,萧子清。”

那少年笑道,“我是梁晔华,字伯成,家父是扬州刺史。”

萧安澈不惧于他的出身,只艳羡他眸中的神采,“原来是伯成兄,失敬,失敬。”

梁晔华笑靥如春风拂面,“子清何必多礼。”

自初遇后,梁晔华便记住了这个气度不凡的少年,多次到访萧安澈的小草屋,他见萧安澈过得实在贫寒,几次想要解囊相助,却都被萧安澈拒绝。他们一起琢磨着剑法,一起写梁晔华的功课,逐渐地相熟相知,又彼此志趣相投,终于在一个槐花飘香的清晨,他们对着萧安澈门前的大槐树结拜为兄弟,梁晔华才终于有了理由把他带回了家中。

梁晔华的父母对聪明伶俐的萧安澈也是非常喜爱,他们让萧安澈和姨娘都住进了梁家的一处厢房。萧安澈便跟着梁晔华同上了梁家私塾,梁晔华的父亲梁充手把手教导他俩兵法和武艺,梁晔华的妹妹梁温莹亦唤萧安澈一声“子清哥”,连家中下人都戏称萧安澈做“二公子”。萧安澈从娼门之子一跃成为了皇亲的养子,他所有的年少时光都和梁晔华一同度过。

“早知有今日,你那时就不该带我回家。”回想起往事,萧安澈苦涩一笑,自哂道。

“时至今日,我也从未后悔过。”梁晔华压住喉间哽咽,轻声道,“就算重回当年,我还是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萧安澈瞥了他一眼,梁晔华递上了酒壶,萧安澈对着壶嘴大饮了一口,从年少初遇到出生入死,多少回忆纠缠在一起,他泪流满面,“我亦无悔与你结为手足。”

梁晔华起身,抖了抖袍子上的泥污,打开了牢狱的铁门,“走吧。”

萧安澈抬起头,错愕地看着他。

梁晔华也终于没忍住泪水,“关你进来的是君王,放你出去的是兄弟。”

白玉酒壶砸落在天牢的石板地上,绽成碎片。两个人心里都翻起了惊涛骇浪。

“快走吧。”梁晔华别过头去,不忍再看他,也不想叫他瞧见自己泪流不止的模样,“弟妹身子不好,别叫她等急了。”

萧安澈颤抖着起身迈步,却踉跄着差点没站稳,他扶着铁门,偏过头来对梁晔华道:“放心,我会离开京城。”

梁晔华隔着眸中的泪水凝神看着他,“给个面子,等我登基了再走。”他不想在那最重要的时刻没有他,他想最后给他一份封赏。

萧安澈微不可见地点头,“我做不到向你称臣,你登基以后,我会带着澄可归隐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