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你说没有,你还不信。”

周行知在她旁边叼着烟,悠然迎着风往上走,黎佳来的是时候,这两天刚下过雨,空气潮湿,青草的芳香和花香盖过了土味,呼吸畅快。

“没关系,”黎佳把手机收起来,轻快地笑,“离开上海的时候交接过工作了,我一个小职员,又没客户联系我,能有啥事儿啊,没信号就没呗,我本来就不爱玩手机。”

“家里人呢?”他走在她前面,随意望着山路两旁墨绿的松柏,泥泞的土路溅得他裤腿上都是黄泥,他看都没看一眼。

“家里人就更不会联系我啦!”黎佳跟在他后边笑,“我现在都不跟我妈说话,我爸偷偷发微信给我,发不完的牢骚,都六十几岁的人了,还做暴富梦呢。”

“我说你老公。”

“他?”黎佳两手插在防风衣口袋里,更觉得好笑了,“人家要开始新生活了,还联系我干嘛?”

“这么快?”他嘁一声,回头对她奚落地笑,也不知是在奚落谁。

“离婚了,就是自由身,再怎么样人家没在婚内出轨,女儿也一个人带到现在,我作为过错方也没什么好说的。”

“看不出来,”周行知返身几步,走到黎佳身边把她身上的包取下来,像甩毛巾似的一甩就甩到自己肩膀上,轻飘飘地接着往前走了,“我有撒说撒,你别生气,看不出来你是出轨的人。”

“我自己也想不到啊,你要是读书那会儿跟我说我以后长大了会婚内出轨,我死都不会相信,也不能接受。”

黎佳拂开被雨露浸湿贴在脸上的头发,“人要是不亲自结一次婚,什么都想不到,你想要的他给不了,但他把他觉得最重要的都给了你,就连遇到同一件事,两个人的看法和感受都不一样……除了孤独还是孤独。”

“还好,”黎佳喘一口气,抬头看他,“你没结婚,人就该一个人待着。”

“那你对他也就那样,”周行知笑一声,“就你们小丫头说的那撒爱情,你对他也不是爱情,可能依赖心理多一些吧。”

黎佳疑惑地看他的背影,放慢脚步,他的脚步也一同放慢,

“反正就我来说吧,我要爱上谁了首先想到的不是她能给我撒,是我能给她撒,把她留在我身边,是个人都有占有欲嘛,很正常,但如果有一天她要飞了,那就让她飞,她愿意咋样都行,因为那就是她嘛,我爱的不就是她么?”

“他把能给的给你了,那你呢?男人么,稍微有点本事的都不要自己女人帮衬,就累的时候多关心几句,听他发发牢骚,倒倒苦水,这些你做到了没?”

他笑着挥一下手,“所以我觉得噢,你也别生气,他对你的感情可能比你对他的感情深些。”

“那他现在是有新人了?”他把没点燃的烟拿下来捏在手里揉捻。

“我不知道。”黎佳低下头,看到自己腿上也满是泥泞。

“那他要回头找你呢?你跟不跟他走?”

“哈,”黎佳轻笑一声跟上他,“他跟别人开始了还回头找我?那可别了吧,我不要。”

“那要是没开始呢?”他挠挠头,他的头发稍微长一点了,黎佳发现他也有白发了,短短的,夹杂在粗硬的黑发间。

“没开始……”她忽然觉得脚步有些沉重。

周行知听她喘得厉害,停下脚步,从她双肩包的侧兜里掏出水杯递给她,“休息一下吧,喝口水。”

“嗯。”黎佳抹一把汗,荫凉的山风吹过,出了汗反倒更凉快,她望着远处雾霭中挺立的松柏,相隔很远却也彼此相依,

“就算他没跟别人开始……我觉得他也不会找我了,他过不了心里那道坎,我知道。”

“那你是想好了回兰州了?”

他退后一步靠在树上,呢子大衣沾了一背的土也无所谓,肩上挂着黎佳的包,像挂了个面袋子,浅棕色的眼睛在阴天看起来黑一点,让他的神情也变得柔和。

“这是个大决定。”黎佳望着远山,摇摇头。

“我女儿怎么办,我见不到她了,这是最大的问题,还有经济问题,我净身出户的,没什么钱,虽然现在接画稿,写小说,收入还行,但不稳定,没办法支撑我在这里的生活,我还要付抚养费呢。”

“你女儿不是暑假回兰州避暑吗?一个暑假还不够?”他笑着问,“经济问题,你一个干银行的,来我养殖场干个会计都算是用大炮打蚊子了,只要你愿意,最大的问题是你能不能坚持做你要做的事,真的想做,这些都不是问题,不想做,那随便什么都可以是借口。”

“当然做事最重要。”黎佳执拗地低头,迈过一个大土坑。

“行吧,”周行知抬头看一眼前面,嬉皮笑脸回头看看她 “到了,还是那句话,干事别急,一点点来。”

黎佳和他说好这几天只是来看看新学校,黎佳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新校舍还是出乎她意料之外。

校舍墙体的瓷砖洁白,窗户是他们上学那时候的蓝色玻璃窗,落了灰,雨后就成了泥,但四方封得严丝合缝,工艺说不上精湛,但绝对合格,透过窗户能看见走廊里浅色的窗帘。

塑胶操场不大,平坦得给人一种一望无际的错觉,还划出来一个小小的篮球场,用绿色塑胶铺底,和周围的红色塑胶划分出整齐的界限。

“你说是不是太小了,这篮球场。”

周行知站她后边,憨笑着挠挠头,“但还有女娃娃们,要踢毽子,跳皮筋,跳田字格,再小些的还要玩老鹰捉小鸡,哈哈,所以没办法。”

“什么呀!”黎佳站在原地大叫一声,周行知一愣,走到她前面,看她张着嘴,呆呆的,还以为她不满意,

“你觉得不好啊?”

“什么呀周行知!”黎佳又大叫一声,这一次空白的脸上像有一朵明艳的花绽放,兴奋地对他大喊:“这么好啊!你怎么这么厉害啊!”

“篮球场哪儿小啦?”她杏眼睁到最圆满的状态,熠熠生辉,小手一扬,指着塑胶操场就开始叽叽喳喳,语速飞快:“咱们铁四那破操场你还记得不?就是一片土坡,还划出来一半儿分给小学生,你想你那会儿多大块头?在那破地方跑都跑不开!就这还重点中学呢!屁的吧,还没你这万分之一好呢!”

这回换周行知呆若木鸡了,小时候她那刻薄劲儿他还历历在目,老半天才挤出一个傻笑,呆愣愣地看着她嘴巴噼里啪啦翻得飞快,“你这嘴,还是快得很。”

黎佳被他这么一说也有点不好意思,想起以前在班上说他坏话,说他脏,臭,被他发现了,本以为要挨一顿好揍,结果他转头就忘了,还把转笔器借给她,那时候那种转笔器很“时兴”,铅笔放进去一转就削好了,想到这里她脸一红,仰头诚恳道:“之前就想跟你说了,小时候……对不起,我这人好日子过多了,矫情得很,但你真的变化很大,我都想不到你做了这么了不起的事,周行知,咱班同学情况我也都大致了解,律师啊,医生啊,公务员,但没一个有你了不起。”

“嘁,”周行知赖皮似的笑一声,“所以我说撒呢,你看人不行,看人就看一层皮,你那男朋友估计挺帅,嘴也挺能说吧,有撒卵用?呵,男子汉大丈夫玩自杀,把老娘一个人撇下,软蛋一个,我从来没变过,就你看不上罢了。”

他说着伸个懒腰,指一下校舍后边的一个小平房,也是白瓷砖墙体,但太袖珍了,不仔细看还看不到。

“走吧,大中午的,我都饿了,那个是饭堂,现在学生都没来呢,平时不开火,但我跟他们说了,今天给上海来的贵客开个小灶。”

他颜色浅淡的眸子扫她一眼,“放心吧嗷,清真的,干净得很。”说着往前大走两步,等黎佳跟上来,背对她露出一个笑,“其实你也没变。”

饭堂里面很小,就几排桌子,每一张桌子配四把塑料椅子,蓝色的,和桌子一起固定在水泥地上,倒很像黎佳大学时的食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