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你还好吗?”

“我……好。”黎佳摩挲着膝盖,望着湛蓝的天空下金色的迎春花,满足地笑,“顾俊和妍妍也好,爸妈也好。”

“好,”奶奶干干地笑,“好你不来看奶奶,你都把奶奶给忘啦。”

“没有,我没有……”黎佳哽咽得说不出话,只能忍着酸痛反反复复说没有,她哪里能忘,她就是记得太清楚才不敢回来,看奶奶一根粗黑油亮的大麻花辫子变成连头皮都盖不住的白发,她裸露的头皮发红,凹陷的眼眶也发红,像一具在活着死去的骷髅。

“我问你好不好,佳佳,你好不好,”奶奶的头再转过来一点,望着黎佳的方向,枯槁的手摸索着覆上黎佳的手背,“别人都不重要。”

黎佳呆呆地望着在传数据的两台手机,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在震动,她母亲打过来一次,她回了一条短信:“我在兰州,和周行知聚聚,勿念。”

周行知黎佳的母亲也知道,但和黎佳不同的是,她并不厌恶这个“臭烘烘的二转子(混血儿)”,因为黎佳说他家开养殖场,和周行知在一起,黎佳知道母亲不会再来打扰她。

之后的电话黎佳一次都没有回应过,她回到奶奶身边了,她就只是她自己,是抱着奶奶,央求奶奶带她一起去买菜,顺便去小卖部“看看”的小黎佳。

“我离婚了。”她说。

奶奶摩挲她手背的动作一停,

“顾俊外头有人了?”

“不是,”黎佳噗一下笑出了声,坠在下巴的眼泪落下去,笑出一个鼻涕泡,“是我,我外头有人了。”

窗外孩子们欢呼雀跃的声音渐渐远去,奶奶一下一下轻柔摩挲她的手背,“顾俊对你不好。”

“不是。”

“你喜欢那小伙子?”

“哈,”黎佳又笑一下,眼泪像雨后摇晃树叶一样噼里啪啦落下来,“我以为我喜欢,可再见他的第一面我就知道我错了。”

“我真是,错得离谱,”她抹一把眼泪,想笑,可一笑就流出更多的眼泪,“去上海,进银行,全都错了,我妈说我是干大事的人,哈哈,我根本就不想干大事,我怕事,更怕人,在上海火车站下车的时候我吓得只想再钻到车厢里去,让他们把我带回去。”

“那个男孩儿就是我在火车上碰见的,他背着双肩包,推着拉杆箱,昂首挺胸就下去了,一次都没回头。

我觉得他哪儿都好,长得好,学习好,也不怕人,我喜欢他,跟他屁股后边转,后来的好多年我都在做一个梦,梦见他和我一起在山上放风筝,他拽着风筝,我跟着他,我们一路迎着风跑上山,风筝飞得又高又远……”

“再见面是十二年后了,也就是前年,”她眼睛哭得酸涩,恍惚地望着窗外发呆,“可我发现我又错了,他才不是和我一起放风筝,鼓励我勇敢往前走的小哥哥,他是个不折不扣的人渣,可我的人生错误太多了,就像惯性似的,不知不觉就往错路上走,都不知道正道在哪儿了,我又犯了一个错误,我和他,我们就……”

黎佳收回目光,握住奶奶干瘪褶皱的手,温温热热的。

“他很坏,很恶毒也很自私,他喜欢钱,喜欢权,他要往上走,往远了走,摆脱家乡,洗掉家乡留在他身上的一切。”

“可我和他在一起一年,我也想,为什么会跟他在一起那么长时间,后来我想通了,他刻薄地抨击我写的书,嘲笑我要用十年才学会画画,可他每次看我的书,看我的画,就真的是在看我的书,我的画,他不会把这些看成是可以教给妍妍的东西,

我知道我是妍妍的妈妈,可我也是我自己,我也想被看到。”

“和顾俊结婚也是错误。”

黎佳握住奶奶的手一紧,沾满泪珠的睫毛眨一下,眼泪像积雪一样扑簌掉,“我不知道。”

奶奶笑了,拍拍她的手,“你本来就是你自己,不是你爸妈的女儿,不是顾俊的老婆也不是妍妍的妈妈,不是为谁活的,别人怎么看你,对你有什么期待,那是别人的事,与你何干?

可你太弱了,佳佳,不是身体弱,是精神弱,人家轻而易举就把你带跑了,小时候幼儿园的小朋友只要说一句黎佳我不跟你好啦!你就稀里哗啦把自己的东西给人家,什么橡皮泥,水彩笔,都给,就怕人家讨厌你,可讨厌你又怎么样呢?那些小朋友叫啥名字,长啥样,你还记得吗?

你有没有想过你到底是什么人?你不顾一切都要做的是什么事?

你妈,呵,干大事,啥是大事?没有大事,佳佳,都是小事,大事也是小事积攒起来的,人活着,只要能发光发热,现在的小青年说起为社会做贡献都笑,笑啥呢?人到最后,最幸福的就是能产出,能用自己的力量改变点什么,哪怕把砖砌成墙,那也是改变。”

“至于顾俊……”奶奶摩挲着黎佳的手背,“既然分开了就先分开吧,让他想想,你也好好想想,说到底是你错在先,你不能逼着人家不计前嫌。

人和人,要在一块儿的就是天南海北也能在一块儿,不能在一块儿的就是领了证生了孩子,到头来还是得分,这就是命,我年轻时候也不信命,可到了现在,人这辈子遇到什么事,什么人,往哪走,都是定好了的,命让你往哪走,你就大大方方地去,那是你该去的地方。”

奶奶摸索着抚上黎佳的脸,温热的指尖描摹出她的鼻子,眼睛,额头,抚摸她卷曲的发丝,柔软的耳垂,“我佳佳头发软,耳根子软,心也软,奶奶可算是把你等回来了。”

“你说你爷爷,”奶奶把脸转向窗外,阳光洒在她灰蒙蒙的眼睛里,像灰尘下的明珠泛着柔光,“死老头子,走了这么些年,一次都没来过我梦里,你说巧不巧,昨天晚上他来了,说佳佳回来了,让我把家里拾掇拾掇,给你做碗臊子面吃,我说我现在什么都看不清,没办法做了,他也没说啥,就傻笑。”

“我妈,”奶奶说,“是燕京大学的学生,死之前都还怨我嫁了个陕北的放羊娃,哼,还新青年呢,脑子里全是旧社会糟粕,我就不后悔,你爷爷多帅啊!”

她说着咯咯咯地笑,苍白的脸泛着不自然的红晕,“我性子急,脾气爆,骂他他从来不还口,就蹲在水池子边干活,洗衣服,拔鸡毛,择菜,我一辈子一心一意忙院里的事,生了三个,一个都没管过,全是他带的,你爸是老大,也最爱哭,夜里你爷爷就抱着他去院子里哭,不影响我第二天上班……”

“你大姑二姑,你爸,都指望不上,”奶奶的笑容变淡,把黎佳鬓边的碎发挽在耳后,“所以奶奶就拜托你,要是有一天,我是说有一天,奶奶走了,你就把我跟你爷爷放一块儿就行。”

“奶奶你说什么呢?”黎佳声音一下子拔高,墙壁的裂缝都发出蝴蝶振翅的声音,她死死攥着奶奶的手,像怕她也变成蝴蝶飞走,“我病了,我坚持不下去了,你不能走!”

“你看你,哭什么?奶奶就是这么说嘛,奶奶不走,噢!”

奶奶把黎佳的手包拢在掌心,“但生老病死是常态,佳佳,你要接受必须接受的事,就知道人生很短,要做该做的事,不能等油尽灯枯了,发不了光了,才想起这辈子真的什么都没做。”

“好啦,乖宝宝,”奶奶在黎佳额头上吻一下,“奶奶累了,要午睡了,一会儿你梁姨回来了又要唠叨我怎么还不休息,她话多得很,问长问短的,你肯定要烦,走吧,记住奶奶的话,以后多回来看看奶奶。”

她拿起黎佳给她新买的手机,上下左右摸了一遍,笑着说:“你梁姨教会我发红包了,等奶奶睡醒了,给你发个大红包。”

黎佳和奶奶道别,走到门口,回头看见奶奶还坐在沙发上,望着她的方向,她知道奶奶绝不允许家里行旧礼,但这么远的距离,奶奶看不清的,她跪下给奶奶磕了个头。

黎佳那一天之后什么都没做,回到酒店,一个礼拜六她做了这两件事,一切都还算顺利,明天是礼拜天,她订了礼拜天上午的机票回上海。

她再洗一次澡,吹干头发,坐在酒店的床上,第一次打开手机,她很满意新手机能指纹解锁,还能换主题和壁纸,她新奇地玩了好一会儿系统主题,在顾俊再一次打来电话时接起来,

“喂。”

“你在哪里?”

“兰州。”

“嗯,回去看你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