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行知,这名字一听会想到什么?十个女生八个会想到玉树临风的校草,再不济也是白白净净,五官清秀且沉默寡言的学霸,但很遗憾,黎佳想周行知的父母一定是在给他起好名字以后就改变了教育思路,他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莽夫,鼻涕邋遢,臭烘烘,头发长得看不见眼睛,鞋带踩成流苏了也不知道换一双,不长脑子只长个子,十三四岁就有人家十六七岁的块头,奈何那个年纪的男孩儿都贱得慌,打不过他还要追他屁股后面骂他是“杂种”,他也不记仇,就打,打完了就忘了,继续双手插兜像个傻子似的在学校操场上乱晃。

被打的人不长记性,可黎佳长,每回想把他的臭衣服扔在塑胶跑道上,被他在篮球场上远远瞪一眼又立马怂了。

“都这把年纪了,咋可能不变么。”他咧着嘴笑,浅棕色的眼睛在阳光下是金色的,还是有点吓人,但头发好歹是剪成寸头了,黑色貂皮大衣太嚣张,但底下又是黑西裤,一双黑皮鞋,一下子又收回来了,连金腰带的粗野都被控制在一个合法的、文明的范围内。

“你好着呢呗?”他问,笑着指一下前面,示意她往过走,黎佳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到路边停了一辆黑色路虎卫士,脏兮兮的,车轮胎都包浆了。

“我……好。”她抱着包,一下一下拨拉包上的拉链。

“但你肯定特别好,”她抬起头眯着眼冲他笑,“这年头羊多贵啊,我几个上海同事吃了一次我妈寄过去的羊肉,之后年年问我要,说没吃过那么香的羊肉,嫩,一点都不膻,养殖场赚翻了吧周老板?”

黎佳一说这个就想笑,小时候班上几个男生故意问他家是干啥的,怎么一天到晚身上骚哄哄的,他就边抠鼻屎边说他家是养羊的,几个人一听就哄堂大笑,骂他是“杂种”,当场被他一记天马流星拳锤飞出去,桌子椅子哗啦啦倒了一地。

“那会儿傻吧你说,”黎佳一想起小时候,又想笑又觉得唏嘘,“他们还以为你家就是用篱笆围了个羊圈,养了两三只老绵羊呢,你咋也不说,说了他们八成也不敢欺负你了,人嘛,再小也知道敬畏钱。”

“哎呀说撒呢,”他宽厚地笑,“本来就是养羊的么,三只和三百只有撒区别?”

他说着回头看黎佳,眯起的眼睛弯出弧度,“说了你不还是不鸟我?”

“没有……”黎佳想到小时候一背对他就皱着脸做出恶心的表情,但人讨厌一个人总归是藏不住的,再想到时隔十五年还得麻烦人家利用私人时间带她上山,心里愧疚得很,只好捋捋头发,笑着给自己找补:“你老骂我丑八怪,这哪个小姑娘能高兴?”

他低头走路,土扬得他裤腿上都是,听她这么一说就笑了笑,没说什么。

就这么聊了几句,两个人已经走到车旁边,他绕到副驾驶要给黎佳开车门,黎佳想了想还是挡在车门前,抱着包仰头看他,“那个……周行知我还是要跟你确认一下,你真的方便的吧?这忙不帮也没啥,我就是去找个人,说几句话就走,你别给自己添麻烦,我意思是……”

周行知一开始还困惑地皱着眉看她,听着听着就眉眼舒展地笑了,“你咋现在说话这么绕的!我就一个人,麻烦撒呢?”

“哦……那就好哈哈。”他敞开天窗说亮话,倒是给她弄了个措手不及,但他也没接着嘲笑她“小布尔乔亚”式的矫揉造作,一下子拉开车门,示意她上车。

“哎呦,这路虎,真厉害,”黎佳一边傻笑着啧啧称赞,一边手脚并用往上爬,“这么高的,要没点个子,上来都费劲。”上去赶紧系好安全带,四下打量一番,觉得嗓子发干,她不怕骑马,但就是对这种重工产物有种莫名的恐惧,在她脑子里路虎就等于坦克,绞肉机。

“嗯下次换一辆,”周行知没什么表情,关上车门,绕过车头,绕到驾驶室打开车门上来,“你那个地址再让我看一下。”

“好。”

“这么偏的地方,”周行知看一眼,收回目光,一脚油门下去,路虎猛地一下就掉个头,厚重的轮胎碾压砂砾发出一阵碎响,迎着沙尘疾驰而上,“找谁啊?”

黎佳看着前挡风玻璃上肆虐的黄沙,雨刷片刷过,发出干涩的嘎吱嘎吱的声音。

“我一个朋友去世了,”她低头看一眼怀里的包,“我去看看他妈妈。”

“几岁啊就没了?”他讶异地蹙眉,声音下意识放低。

“三十一。”黎佳咬着嘴唇,咬了又咬,终于有勇气把那两个字说出口:“自杀。”

他转过头深深地看她一眼,“哦。”

一阵沉默后他又笑了,“我看你朋友圈发的你女儿,心疼着,多大了?”

“五岁。”黎佳一听女儿也笑了,“幼儿园大班了,马上要上小学。”

“跟你可像得很呐,”他也笑了,想了一下说:“她爸爸没看你发过,像不像?”

“他呀,”黎佳嫌弃地笑着摇摇头,“不爱照相,婚纱照都是我逼着去的,长得……”她歪着头沉吟片刻,最后不得不承认:“确实不像,但神态像,起疑心的时候就面无表情盯着你看,看你骗人还是老实交代。”

“哈哈哈,”他笑了,“城府还挺深。”

“嗯。”

车子又拐了一个弯,掺和着砂石的泥水被轮胎溅起,隔着车窗发出哗哗声,烈日炎炎,他拿出墨镜戴上,“我听史哥说你离婚了。”

黎佳看他一眼,但戴着墨镜看不清表情,她点点头,“嗯。”过一会儿又苦笑,“史哥也是,啥都往外说。”

史哥叫哥但不是哥,是女的,只不过性子烈,脾气爆,像男孩儿,是黎佳初中时最好的朋友,上厕所,接水,去老师办公室,放学……干啥都要黏在一起。

可再好也耗不过时间和距离,这几年也就逢年过节聊两句,发发牢骚,黎佳回不了家,她也一个人在北京漂泊。

“嗨,这有撒呢,”他不以为然地咧嘴笑,“咱班没结婚的,结了又离的,多的是,我也谈过几个,都吹了,烦逑子得很,还不如一个人,啤酒喝上,羊肉吃上,想干撒干撒。

我跟你说,还好没结,前几年疫情,谁买羊呢?北京上海就不说了,青海都运不过去,我天天一睡醒就想着场里工资还没发呢,水电费还没交呢,想死的心都有了,这要结了婚,不是让老婆娃娃跟着一起吃苦呢吗?”

黎佳听他说,望着窗外漫天的黄沙和矮小的灌木,几棵不知名的枯树孤零零地佝偻着身子立在沙坑里,以这样的姿势一站就是几十年,几百年,无人知晓也无人在意,家乡留给她的到最后竟然是孤独。

“是啊,”她用指尖戳一下车窗,隔着厚厚的玻璃触摸被烈日灼烧得滚烫的黄沙,“人来的时候是一个人,走的时候也是一个人,中间几十年为什么非得跟另一个人凑一起呢?连树叶都没有一样的,人怎么可能一样?在一块儿要么妥协要么逼对方妥协,相互折磨,浪费生命。”

“你这也太悲观喽,”他看她一眼,“人家日子过得好的也有呢,到最后还是看人么,合不合适,有没有话说,你不是老偷着看那饶雪漫的小说么?现在怎么了?”

“怎么了,老了呗!”黎佳转头看他,哈哈大笑。

“不老,你不老,”他戴着墨镜,嘴边是淡淡的笑意,“和以前一样好看。”

黎佳觉得他们很快就到了,二十分钟左右,就看到一片密集的居民楼,说楼也不对,应该是自建房,砖混结构,黄色的红色的砖块被风雨侵蚀,一户一扇铁门,锈迹斑斑,秦琼和尉迟恭二位门神已面目全非,房子和房子中间隔得也近,拴着乱叫的土狗,要么就是自己盖的鸡圈,熏天的臭气也不知道是鸡屎还是狗屎或者茅厕的味道。

他们在坡道下停车,黎佳眺望一下,应该就是那两排自建房中的一户,沿着坡往上走就行,实在不行找人问一下。

“周行知,你在这儿等我一下好吗?我去说几句话就出来。”黎佳歉意地说,没他她可回不去了。

他摘掉墨镜,被阳光稀释成金色的眸子眯起来看她,无语透了似的点点头,“走,走走。”他一边往前走一边轻碰一下她的胳膊,让她别废那许多话,跟着他。

这个点是午睡的时候,家家户户铁门紧闭,一片死寂,要么隔着厚重的铁门传出激烈的叫骂声,伴随着沉闷的咚咚声,有些兰州话里掺杂着别的甘肃方言,黎佳也听不懂,站住了,盯着门里小声问:“怎么了?”可旁边的人倒是面色如常,脚步不停,“打老婆呢。”

黎佳惊悚地抬头看他,他已经走出老远了,回头看她还杵在那儿,咧着嘴笑:“咋了?害怕了?”

“不是……”黎佳低头缓慢地爬上坡,走到他跟前还一个劲儿往回看,“都什么年代了还打老婆?要不咱报警吧?”

他闷闷地笑一声,

“报警?你看警察管不管,清官难断家务事,管了下次打得更狠,黎佳你再咋说还是层次高着呢,看到的都是光鲜的事,住鸿运润园的当然不打老婆,上海也没人敢打老婆,可这种地方,多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