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什么的都有,黎佳听见怀里的妍妍说了“桃花”。
所有的一家三口都各自围着小桌子坐,黎佳一家也是,黎佳抱着妍妍面朝讲台,顾俊在她们身后,一言不发。
“妈妈教你画桃花好不好?”黎佳低头亲一下妍妍的后脑勺,轻声说。
“好~”妍妍依偎在妈妈怀里,仰起脖子用柔软得像胎毛一样的头发蹭妈妈的脸。
后来崔老师也的确是要求家长和孩子们一起,配合着画出孩子刚才说出的花名。
“桃花很简单,你看妈妈画一朵给你看。”
黎佳转过身面对桌子,也面对顾俊,但她一次都没有抬头,只拿起毛笔蘸在小水桶里濡湿,再蘸一点胭脂色颜料,用最慢的语速凑在女儿耳边柔声说:“先用笔尖点上去……再让毛笔慢慢躺在纸上……躺一会儿,再慢慢抬起来,你看,”她把笔抬起来,“这是不是一朵桃花瓣?”
“是!”妍妍重重地点点头。
“这很简单,但最难的是要让所有花瓣都围绕花蕊生长,长成一朵圆形的花。”黎佳再蘸点颜料,变换一下笔锋的方向,用同样的方法画了一朵花瓣,“就是这样的,”她画完把毛笔塞进女儿手里,“妍妍要不要画一瓣?”
妍妍点点头,表情肃穆地歪着身子,拧着小肩膀,用很别扭的姿势画了一瓣,但因为毛笔在纸上停留时间太长,这一片花瓣太胖了,笨重得像被蜜蜂蛰了一下。
“挺好的,”黎佳憋着笑表示肯定,“花瓣本来就有大有小的。”
妍妍一看妈妈笑了,自己也捂着嘴发出一连串杠铃般的笑声,笑了一会儿才想起对面还有个活人,她亮晶晶的黑眼睛看看他,再抬头看看妈妈,“妈妈,你看看爸爸嘛。”
黎佳低头看着女儿漆黑瞳仁里的自己,没有表情,她抬起头,撞上一双静如止水的眼睛。
她想起小时候在军马场见过的老马,她亲它摸它,它没反应,她打它,揪它的马鬃,它也没有反抗的意思,只是在她每次绕到它脸前,不依不饶地看着它眼睛大喊“老马你怎么不理我呀!”的时候微微跪下前腿,让她爬到它背上玩。
但它不能跑,也不能跳,她玩一会儿就觉得没意思了,跳下来去玩别的马,它就还是那个样子,站在原地,看她走远了就自顾自吃草去了。
黎佳同样平静地和他对视一秒,低下头看着花,再蘸一点水,画出一朵花瓣。
妍妍在她怀里沉默地看她画完,突然灵光乍现,“爸爸!爸爸也画!”
……
“好。”
黎佳听他答应了,下意识抬头又看他一眼,见他脸上有了些笑意,但也是看着女儿在笑。
她把笔递过去,他接了,在妍妍画的花瓣旁边画了一瓣,不浓不淡,也不胖不瘦,和黎佳画的一模一样,两片花瓣把妍妍的胖花瓣包在中间,半朵花就这样画好了。
之后妍妍画了花,顾俊画了草,但画面还是很单薄,于是黎佳画了几只蝴鲽、梅花鹿和溪流。
但这样静谧的亲子时刻没过多久,教室里就乱哄哄的了,并不是所有的小孩儿都听家长指挥,他们像遇热的分子一样到处乱窜,很快就注意到了黎佳和她的画,将她团团围住。
一开始黎佳有些害怕他们围着她,小孩子一多她就紧张得浑身僵硬,他们没轻没重,一个小男孩咚的一声跪在地上,就这么举着纸一路跪着爬过来,爬到她膝盖上看她画,没一会儿她另一个膝盖上也趴了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最后她不得不坐到教室中间的毯子上去画,像上公开课的老师一样被团团围住。
但很快她就发现他们并不是要跟她学画画,他们只是单纯地崇拜她,由崇拜生出了一种依赖,一点小事都会来找她,
“阿姨这是什么颜色呀?”尽管那很明显是大红色。
“阿姨你看我肚脐眼里的屎!”一个小男孩刚把衣服撩起来就吃了他妈妈一巴掌,然后就被拖走了。
也有很多家长背着手看她画梅花鹿,人对自己不擅长的东西多少都有些敬畏,连跟自家孩子说话的声音都变小了,“画得确实好诶,这是你们班谁的妈妈呀?”
“我妈妈!这我妈妈!”妍妍开心得飞起,在妈妈怀里像上了发条似的一遍遍跟每一个问的人解释,“这是我妈妈!大名叫黎佳小名叫佳佳!”
顾俊搬着凳子坐在她们身后,黎佳不断从他手里抽出不一样的毛笔。
“最小号,”黎佳背对他小声说,他递过来一支,她拿过去看一眼,回头看着他,“最小号。”
顾俊一愣,赶紧摊开手里一大把笔仔细看一遍,没有,四周搜索一番,最后发现掉地上了。
“掉了。”他笑着捡起来递给她,很快看她一眼,只看见她的后脑勺。
不过孩子们的长性都不足,围了黎佳一会儿,见她不怎么说话,也不爱笑,就又被别的东西吸引走了,只剩一个小女孩还抱着腿蹲在她们旁边。
黎佳把笔扔进水桶,用幼儿园发的小相框把画的画框起来,再看她一眼,觉得眼熟,这应该是她唯一认识的妍妍同班的小朋友,妍妍从小班说到中班再说到大班,说琪琪的父母去世了,只有爷爷。
幼儿园也是势力的,她连一张小桌板都没有占到。
黎佳把笔、宣纸和颜料盒递给她,她愣了一下,只在一张宣纸的一个小角落里画了一个宇航员,应该是宇航员吧,戴着厚厚的头盔,穿太空服。
“你想当宇航员。”黎佳看完画,抬头看她。
她没说话,就点点头,被所有人忽略和看不起而产生的呆滞、内向和沉重占据了她麻木的脏兮兮的小脸,黎佳仿佛在照一面镜子,镜子里是爷爷去世后被妈妈带走的小黎佳。
“那从现在起就只有当宇航员最重要,”黎佳说,“其他都不重要,因为所有人和东西都会被风吹走。”
黎佳听到身后涮笔的声音一顿,但她没回头,
“不好的东西也会被吹走,所以现在你经历的这些都不重要,只有真正想做的事才重要。”
不好的东西是否真的会被吹走?
黎佳想到黑色的冰冷的潮水和年轻医生担忧的脸,但对孩子,她想还是希望更重要。
“那你想做的事是什么?”小女孩一下一下抠着手指,想了很久才问,她指甲都被自己咬秃了,手指像肉球一样。
“我……”黎佳笑了,写小说吗?情情爱爱的终点是什么呢?两个人在一起了又怎么样呢?这是她的终极困扰
“爱情太单薄了”,她想起顾俊很久之前说的话,再刻骨铭心的爱情都会被时间的流逝,被荷尔蒙消失后的倦怠,被柴米油盐消磨殆尽。
画画吗?也许吧,在别人的小说里画一些可有可无的东西,或者做画师,被甲方压着改画,改到面目全非为止,她连“梦想”都不敢提,因为只有孩子敢谈梦想。
“我不知道。”她最后说。
“那就先做,做的多了就找到真正想做的事了,光想也想不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