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生活也还是问题叠着问题,并不因她变得虔诚就让她顺风顺水。

夜深人静的时候,汹涌的黑色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将她淹没后拖进冰冷的海底。

她的写作收入表里的那根红线一落再落,读者是敏锐的,没人说她写得烂,大家只是再也不来她编织的梦里了,她善于撒谎,她想这也是她写的东西很多人看的原因,但她又太老实,一旦骗不过自己了,就再也没办法骗别人。

以后怎么办?钱,钱的问题当然困扰着她,尽管到了这里她发现养活肉体很简单,早饭吃到撑只要五块钱,菜场的蔬菜水果便宜得惊人,肉贵一点,但也没进口商店三十块钱一个的橙子贵,一罐光明酸奶就是一餐晚饭,她花不了多少钱,钱在上海真的拥有天上地下的购买力。

可抚养费加房租还是占据了她很大一部分收入,此时写作收入的滑跌就很有一种屋漏偏逢连夜雨的感觉。

“嗯……”坐在她对面的小编辑可爱的圆脸上写满为难,她扶一下眼镜,思忖着不太伤人的用词,“是这样的,不是说你写得不好了,你的文笔毋庸置疑,就是有点……”

她蹙起眉,低着头轻轻敲打桌面,“言之无物。”

“对,言之无物,”她肯定地重复一遍,“就比如你现在写的这本吧,有些桥段在你前面几本书里就出现过了,男女主拉扯得太僵硬,太突兀了,看不到感情的流淌,我很好奇男主真的爱女主吗?”

“上位者不会低头的。”黎佳看着面前的拿铁,一口都没喝。

“那就写双强嘛!”

“强女主……”黎佳的手在桌下握紧,“我写不来强大的女性。”

年轻的编辑端起面前的美式咖啡喝一口,望着武康路梧桐树下来往的靓丽身影,“说实话,你这些作品放在十年前,不,五年前,都还是很能打的,但现在,你知道的,读者都很挑剔,毕竟写言情的太多了,如果没有新颖的桥段和细腻至深的感情,很难吸引人。”

“我知道你写不来百亿总裁爱上做保洁的我这种文。”

她无奈地笑着看向黎佳,“因为太扯了,对吧?我也觉得扯,但现在市场就是这样,要么你很能煽动情绪,大家压力都大,看个爽就行,要么写实,写大家心里某一个角落一定会有的东西,王小波不也说嘛,真实发生过的事才有魅力。”

那一天黎佳和她喝了咖啡,一起慢慢朝地铁站走,在黎佳看来,和女性的相处就像在修缮一件价值连城的古物,她没办法和谁第一次见面就“美女姐姐贴贴”,或者好到睡一张床,吃一碗饭,无话不谈。

她总是像一只猫一样躲在角落欣赏她想欣赏的女性,崇拜强大又美丽的女性,向往温柔但主体意识清醒的女性,比如走在她前面的小姑娘,比黎佳年轻很多,只背着一个没图案的帆布包,头发护理得一根毛躁都没有,柔顺的草绿色毛衣散发着薰衣草的芳香,皮肤细腻,指甲修剪得圆圆的,一丝不苟,一身上下没有一件昂贵的东西,但走起路来昂首挺胸。

黎佳怕把握不好分寸,所以她们一路上没说一句话,快到的时候她才开口:“我也要离职啦!”

“离职?”黎佳愣一下,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为什么?”

“钱少事多呗!”她回头跟黎佳笑一下,“我中文系毕业,还以为要为文艺事业奋斗终生呢,可现在看来和进厂打螺丝也差不多,公司规定的选文套路都一样,喜欢的文送上去永远被 pass,别说作者看不见希望,我也是,所以我现在想做自己的公众号了,公众号不行就做别的自媒体。”

“现在经济不好……”黎佳把手往口袋里再揣紧一些,快走几步跟上她,“丢了可再就找不到这么好的工作了。”

她看着身旁的黎佳,笑着露出一口很小的白牙,“命运推搡着终日浑噩的我们,如果你深知自己愿往何方,你便能忍受任何一种生活,这是我很喜欢的一位作家说的。”

“不过话说回来,”她扶一下眼镜,看一眼不远处的地铁站,“有读者来信说很喜欢你每一章结尾的插画,是你自己画的还是?”

“哦,那个啊,”黎佳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自己画的,怕读者理解不了当时的场景,索性画出来。”

她其实没说实话,实话是画画对她来说,更像是一种创伤应激反应。

最小的时候她就是单纯地喜欢拿水彩笔在纸上乱画,后来爷爷找了一个战友教她,他不允许她用水彩笔,也不允许她画小房子和花花草草,而是用枯燥的中华铅笔画枯燥的线条和明暗交界线,她画了几次就不要了,那老爷爷是真的会揍她,拿戒尺打手心,黎佳的爷爷心疼,吵着要和老战友闹掰,黎佳的奶奶坚决不允许。

“任何事情开始了就必须做下去。”这是她的原话。

所以后来黎佳就固定一个礼拜挨一到两次揍,可揍到后来就再也不揍了,老爷爷看她的目光越来越赞许,一面点头,一面洋洋自得地用手捋他的山羊胡子,送了她很多笔墨纸砚,这才开始教她国画水彩。

这件事是她唯一坚持了十年之久的一技之长,但唯一的后果,对黎佳而言,就是每个礼拜必须画画,不画就心发慌,像老寒腿遇上了阴雨天气一样坐立难安。

那些插画就是她 PTSD 爆发的“后果”。

“那就画嘛,哪怕是给别人的书画插画也行啊,”小编辑笑得眼睛眯起来,“先赚钱才能自由啊,到时候再写你真正想写的,做你真正想做的。”

黎佳和她告了别,以后她们也真的没再见过,这是她人生中又一次告别。

她乘地铁和公交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半,新年的最后一天,元宵节,她打开电脑发出了第一封接画稿申请,弄好了一堆资料,再抬头是晚上十点。

台灯柔暖的光照在窗户上,照出她的脸,她摘掉眼镜关了台灯,走到沙发边坐下,元宵节,窗外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间隙,烟花发出此起彼伏的咻……嘭的声音,她躺在沙发上欣赏一会儿,想起以往她喜欢趴在窗户上看,觉得它们像碎了的星星,伸手就能够到,放在嘴里也像五彩缤纷的跳跳糖一样是甜的。

可顾俊只会砰的一声关上窗,皱着眉一把把她拨拉到后边,让她离远点儿,别炸到眼睛里。

她盖好毛毯拿起手机翻看,她还是对手机没什么依赖度,她有些搞不清楚电子产品,这手机她用了好几年,内存不够,这阵子没事,她索性删掉一些不常用的系统软件,删到一个雷达形状的软件时她打开看了一眼,是一张地图,地图上有两部手机,隔着很远的距离,一个在奉贤区,一个在徐汇区,地图下是黎佳的名字,“黎佳在你身边”,再往下是顾俊的名字,“上海市徐汇区……”

电话响了,是顾俊的,黎佳捏着手机,等他自己挂断,可响了一次又一次,还是没挂断,她接起来,是妍妍的声音:“妈妈!”声音很小,压得低低的。

“妍妍?”

“妈妈,”她应当是捂着嘴,用气音说话,“妈妈我偷偷用爸爸手机给你打电话,你在干嘛呀?我好想你啊!你吃汤圆了吗?吃的什么馅的?我吃的黑芝麻和肉馅的!”

“妈妈在看手机,一会儿要睡觉啦,但妈妈没吃汤圆,妈妈不爱吃汤圆,太甜了,”一连串问题问得黎佳措手不及,只好一个个回答女儿的“拷问”,揪着睡衣的蕾丝领结,揪得手心都是汗还是按捺不住说:“妈妈也好想你啊妍妍。”

电话那一头没声音,一阵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的声音,黎佳想小家伙肯定是藏在被子里偷偷打电话的。

“妍妍?”她发现自己也跟做贼似的捂着嘴,声音也变得很小,“你还不睡觉吗?”

“才十点呀妈妈,爸爸都还没睡呐!”

“才十点?”黎佳皱起眉,心里有些生气,这人一进书房就什么都忘了,放任女儿这么晚还不睡觉,“你可不能跟着你爸的作息走,快去睡。”

“哦!”她答应得倒爽快,但很快“附加条件”就来了:

“妈~妈~,”她声音也不收着了,“下个礼拜六我们幼儿园有画画课,要爸爸妈妈一起来哦,你可以来吗?我跟鑫鑫哥哥说了,我妈妈画画可厉害啦!”

黎佳一口气上不来,这是在喜欢的小哥哥跟前把自己亲妈架在火上烤,但她一声又一声复读机一样的“妈~妈~”实在是令人难以招架,像用小刺刀在她心上一下一下地扎,“你爸爸知道吗?”

过了好一会儿,“不知道。”

“先跟爸爸说吧,”黎佳松一口气,“跟爸爸说了再说。”

“好的!”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爽快,“那爸爸答应了你就答应了哦!”逻辑思维也很敏捷,她还没来得及说一个“不”字,就听见电话那头的“妈妈拜拜!”

加油加油 前进新生活 佳佳的生活终于有一丝光亮照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