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的梦

“你吃呀。”

“嗯。”

电视机前一对父子围坐在老红木圆桌前,以一模一样的麻木表情观看春节联欢晚会。

桌上的菜都摆不下了,四喜烤麸,熏鱼,红烧肉,清炒虾仁……盘子跟盘子叠在一起,厨房的蒸锅里还有八宝饭,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家有六七口子人,可实际上只有三个,最小的一个还睡着了。

“囡囡困着了。”

“嗯,让她睡吧,等一下你自己回去。”

“嗯。”

老人穿一件姜黄色毛衣,蓝色粗布袖套和被浆洗得发白的黑裤子穿了好多年,儿子给他买的所有高级货色他都当收藏品一样熨平了,套上防尘袋,虔诚地“供奉”在衣柜里。

儿子看见了难免讲他两句,每到这时他就憨憨地笑着讨饶,说穿这些旧家什做生活最适宜,也不怕龌龊,是工作服,但从日升到日落,他都没有把工作服脱下来过。

此刻老人坐在擦得一尘不染的红木椅里,木木地望着电视机里欢天喜地的笑脸,也蓦地笑了,经年累月泡在洗洁精泡沫里的苍白皴裂的手挠一挠额头,像挠在干裂的树皮上一样擦啦擦啦地响,憨憨地笑,好像为解不开一道很简单的题而感到不好意思,

“你到底喜欢她什么呢?”

没有回应。

老人笑着嗯一声,低头握住自己那一双一碰就擦擦响的苍老的手,一下下地揉搓,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变成痛苦的落寞。

“这种女人,你还要她干什么呢?”

“跟你讲过了,”儿子望着电视机,“我和她离婚了。”

老人又笑了,“嗯。”

远郊响起鞭炮声,声音隔着十几公里的距离传过来,灿烂的烟花在遥远的夜空绽放,可这位于上海市区的老旧的小区里一片寂静。

这里都是老人,楼上楼下都没有孩子的声音,这间被老人虔诚地呵护得一尘不染的老房子里除了沁在墙壁裂缝中的洗衣液和米饭的香味、电视机欢腾的笑声,再无其他。

老人起身,腰都直不起来,踩在木地板上没有声音,他缓慢地走到厨房,打开冰箱冷冻室第一层的抽屉,把包好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放在流理台上,冰碴子发出擦啦的脆响。

他用和往日一样平静且虔诚的神情,和往日一样缓慢地把东西用两个大的保温袋装好、包好,拿到儿子跟前,“她欢喜吃的蟹糊和黄泥螺,烤菜年糕,三鲜汤,你帮她拿过去吧。”

他低头看着手里沉甸甸的两大包,“再哪能讲,她到底是妍妍妈妈。”

顾俊转过头看一会儿父亲手里那两大包吃的,笑了,仿佛看见她皱在一起的为难的脸,躲避着他严厉的目光小声说:“好吃的,就是我吃不下了。”

“算了,”他对父亲说,“断了就断了,老这么搞不清爽对大家都不好。”

剩下的就交给时间,这个他会,他最会的就是让时间冲淡一切,没什么不会被岁月磨平。

他的前妻,不对,是前前妻了,他娶她那一年就黎佳这么大年纪,三十出头,也和黎佳一样神神叨叨的,相信命运,他相信和她在餐厅的偶遇不只是一个简单的概率问题,他们一定是命中注定的一对。

可到现在,他只模糊记得她漂亮的眉眼,记得她说话很快,雷厉风行,完全是黎佳的反义词,别的,他们之间耳鬓厮磨的时光,他搂着她光裸的肩膀对她说的情话,全都模糊得像高度近视却没戴眼镜的人看见的场景,痛苦变成酸涩,再然后就是平淡。

而她,黎佳,也会变成一个模糊的背影,和日本成田机场的背影、浦东国际机场的背影一起,在他的梦里,在繁忙间隙的一次次回想里越变越淡,越走越远。

他不常想起她了,就是偶尔会梦到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梦境总是会让人想起早已忘记的事。

他第一次见她其实是在支行营业部的自动门前,她背着双肩包,抱着个花花绿绿的画满小羊肖恩的本子,在门口探头探脑,她应当是等了很久,脸上的笑都没力气了。

他去给她开了门,刚要开口问她找谁,她呲溜一下就蹿进去了。

“回来!”他呵斥,声音在空旷的走廊回荡,她吓得脖子一缩,蔫头耷脑地原路返回。

“寻撒宁?(找谁?)”

她仰起脖子看他,“开会。”

“开会你跑什么?”

“我急。”

他抬腕看一眼表,“现在六点,六点半开会。”

她还是仰着脖子看他,不笑了,也不说话,好像他比开会还让人沮丧,或者说替别人开会已经够令她沮丧的了,而他盛气凌人的质问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行了去吧,门口有面包,”他远远地指一下会议室门口的大箱子,“自己拿。”

她低下头,很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老师”就走了,她走得很慢,眉眼都耷拉下来,再没刚才蹿进去的那股劲头。

他醒来,像往常一样等,等理智醒来,等她做的所有龌龊事都涌入脑海。

“你喜欢她什么呢?”可此刻最先涌入他脑海的是父亲的问题,他无法回答,说不清楚的东西他一定不会说。

他曾经用“肉麻(心疼)”来表达这陌生的感受,父亲觉得他恶心透了,他也觉得,但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词,聪明,漂亮,性感……没有一个词可以形容他心里柔软的疼痛,没有一个词可以成为他一次一次去寻找她的理由。

凌晨的高架空得像时光隧道,他驱车行驶在昏暗的路灯下,仿佛在海底穿行,路过一个又一个月亮。

夜空中绚丽的烟花竞相绽放又冷却,离他越来越近,鞭炮声也越来越响,可现在已经是大年初一了。

路程二十八公里,他下了车,凌晨两点。

他再一次跨过那座小拱桥,桥上寂静无声,桥下的小河结了冰,烟花易冷的艳俗色彩倒映在肮脏的冰面,有一种堕落又廉价的美感。

他不知道他来做什么,手里的两大包东西是唯一说得过去的理由。

他想好了一切说辞,但当敲开那扇门的瞬间什么都说不出来。

“抚养费我给了。”她和那天一样仰着脖子,睡眼惺忪地看着他,头发睡得翘到天上去了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