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洞里漆黑一片,他再三确认水泥墙上用粉笔写着的是 18 而不是 16,这才挥开扑面而来的尘土走进去,一楼住户的门大敞着,先是一股很浓但很廉价的洗衣粉味道,伴随着洗衣机哐啷哐啷的噪音,接着就是辣豆花和油条的香味,一个中年女人在屋里扯着嗓子冲门口喊:“哎你又要去 301 啊?”
“啊!对!”他听到一个年轻小伙子的声音,“她家水管坏了,我给她修好了!”
“修好了就修好了呗!你还上去干啥?”中年女人爽朗的声音里充满困惑,但顾俊没再听到年轻男孩的声音。
黎佳一晚上没睡,到清晨才闭了会儿眼,敲门声响了好一会儿,猛然惊醒了她忧愁的心事,她从床上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掀开层层叠叠的被子和毯子翻身下床,随便抓一件毛衣披身上,趿拉着棉拖鞋冲出卧室。
瓷砖地板很滑,她连跑带滑地一路跑到门口,拉开有些松动的木门,好在外头还有一扇铁门。
“早上好。”她低头把毛衣裹紧,为了保暖她穿了好几层,罗里吧嗦一大堆,倒是不担心走光,“我睡过了,不好意思。”
“没事。”
门外的人心不在焉摇一下头,黎佳想他大概是不愿意在这里久留,于是赶紧推开铁门放他进来,铁门发出刑具般沉重的巨响。
“你,你坐!”黎佳无措地朝沙发上指一下,沙发是皮子的,样式过时了,是八九十年代人喜欢的那种华丽浮夸的类型,深红棕色,有很多裂纹,但裂纹最多的地方被蕾丝边罩布遮盖,扶手上搭着几件衣物和围巾。
“嗯。”顾俊走过去坐下,摘掉手套,看到电视机和收音机都盖着罩布,电视机旁边的柜子上还摆着一个玻璃花瓶,插着一枝红玫瑰。
黑白瓷砖地板一下子就把人拉回了遥远的年代,客厅墙角立着一个花纹繁复的双开门柜子,油漆剥落,摇摇欲坠,现在也没地方定制了,咖色的重工玻璃茶几在阳光下布满细小的划痕,
八九十年代时兴的款式放到现在看,总有些辉煌过后的落寞。
顾俊看过这间屋子的一切,如果让黎佳按照她的想法装扮一个家,原来就是这样。
她在嘉定的家不是这样,他第一次去是为了和她睡觉,记不清了,但绝不是这样的风格。
“这是客厅,”她那个时候二十四岁,头发只到肩膀,齐刘海,她知道要发生什么,耷拉着脑袋,小声介绍她的家,像在指认案发现场。
“这个……是厨房,这个是浴室。”她介绍完了,唯独没有介绍卧室,仰起头看他,像一只被狮子逼到角落的绵羊。
“这壁纸蛮好看的,这是什么花?”他低头看着她有细小绒毛的脸。
“我也不知道,”她避开他直白的目光,看向铺满墙的粉色小花,“我妈妈装修的……我不喜欢。”
再去嘉定的她家就是结婚以后了。
那时候妍妍出生了,黎佳的父母从兰州到上海,搬到那房子里。
顾俊很少对“人”有什么情感,他只会用最快速度判断出“这是个怎样的人”,仅此而已。
但他非常厌恶那两个老人,莫可名状的强烈的厌恶甚至让他生出了更强烈的愧疚。
所以他忍受黎佳父亲那猥琐卑微的笑,和像怨妇一样敏感多疑的自卑心,小心翼翼地不让他产生任何女婿瞧不起他的感觉,尽管那是真的。
至于黎佳的母亲,理智上他钦佩这个强大的女人,但她笑容里的审视,她在他面前对黎佳敲敲打打,“哎呦你怎么这么笨的?看人家小顾多聪明?学着点呀!”
骂完又转头笑容满面地跟顾俊抱怨:
“我们佳佳单纯得很,年纪小,斗不过那脑子好使的,在外头要吃亏的,小顾你多看着她,别哪天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每当这时,顾俊对这个自以为是又刻薄阴暗的女人的厌恶就达到了顶峰。
一想到这两个人竟然是抚养者,顾俊就觉得反胃,但黎佳偏偏很黏她的母亲,他只能跟着黎佳一趟趟往嘉定那破房子跑,他们把那房子重新翻修了一遍,同样的,他也厌恶那房子了。
……
现在他在她的又一个家里,看着她从布满裂纹的深红棕色沙发上捡起几件衣裙,拿在身上来回比划,
阳光下她颜色浅淡的眉毛揉在一起,绵绵的头发很长了,睡了一觉就打着卷儿地翘起来,贴在白皙的脖颈上,圆圆的脸蛋写满不堪一击的忧愁,都没有发觉他在看她。
她三十岁了,但岁月在她身上没有痕迹,她还是一个穿红色小皮鞋,坐在昂贵钢琴前弹唱《莫斯科郊外的夜晚》的少女,这间被遗忘在九十年代的民房就像那一段鎏金岁月的缩影。
那是她怀念的金色童年,可对他一个出身棚户区的上海青年来说却是一片空白。
她藏在这个衰落的小城堡里,而顾俊是闯进小城堡的不速之客,这让他想起幼年时看的一部动画片,但他记不清了。
“黎佳?黎佳!”
一阵敲门声惊醒了顾俊,黎佳放下衣服去开门,铁门外是一个男孩的声音,被挡着看不清脸,只隐约看见一件黑色或者藏青色的羽绒服,极短的头发露出白净的额头。
“黎佳,我昨天晚上看过了,是楼上张阿姨家的水管漏了,不是你!但我修好了已经,早上去修的!”
“哦!”黎佳听到这个开心了,洗手间滴滴答答漏了好几天,都结冰了,白瓷砖地板,一踩一个黑脚印,总感觉拖不干净,拿桶接都没用。
“谢谢你啊刘然!”她一笑就露出尖利的虎牙,直到跟他道了别,转过身来都没收起。
“新男朋友啊?”顾俊拿起茶几上的一个小罐子闻一闻,一股玫瑰味,她的东西他一向搞不清楚,这膏状物红红的软软的,像是唇膏。
“你在说什么鬼话。”黎佳心思全在一会儿的事情上,收起小虎牙,不悦地拿起一条牛仔裤和一件黑色高领毛衣走进卧室。
“别随便拿人家小孩儿开玩笑,他有礼貌,也懂分寸,从来不像现在网上那些乱七八糟的男的,见了女的就姐姐姐姐地叫。”
顾俊听了就笑了,翘着二郎腿,手套一下一下敲着膝盖,“是蛮懂分寸的,多大了?”
卧室里窸窸窣窣换衣服的声音一停,应该是在思考,“研一?还是研二啊,我忘了。”
“嗯,”顾俊满意地点点头,“又是祖国的栋梁之材。”
“阴阳怪气的,寒门就不能出贵子吗?”黎佳在卧室里小声嘟囔。
她现在不大敢得罪他,但即便到了这步田地,她还是要帮人家讨公道,打抱不平。
不需要她关心的人,与她无关的人,她总是莫名其妙地心疼他们,有一次她手机在菜场丢了,顾俊带她回去找,菜场都关门了,本来没抱希望,结果卖水果的摊子门口有一个小女孩,六七岁的样子,靠着拉下来的卷帘门坐着,看见黎佳就小跑过来,把手机还给她。
黎佳平时嫌这个脏嫌那个臭的,那一天什么都不嫌了,那女孩穿了件脏兮兮的运动服,粉色的,全是泥和土,黎佳把她抱怀里,抱了又抱,钱夹子里的钱全给了她,五六百的样子吧,车开出去好远了还趴在车窗上往回看。
“回去看看你自己女儿吧。”顾俊没法理解黎佳,他们才是家人,她对和自己无关的人的强烈感情让他无法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