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露天球场,很大,两边看台上的观众都看不清彼此,说是观众,也大多是同僚或朋友,还有家属。

各行各业,黎佳想,她当时听到各行各业这四个字就该果断拒绝。

她坐第二排,离球场近得但凡哪个球员不小心脱手了,那篮球都能砸她脑门上,事实上好几次那球都朝她呼啸而来,但都被截胡了,三次吧,一次是顾俊,他看了她一眼,没什么表情,拿着球就又投入了比赛,除此之外他再没朝她的方向看过一眼。

妍妍早就躺她怀里睡着了,她有雷打不动的午睡习惯,哪怕喜欢的小哥哥就在她旁边也撼动不了。

“她好可爱。”小男孩的妈妈给儿子剥了个橘子塞他嘴里,低头看着妍妍小声说,再抬头看黎佳一眼,顿时就笑了,“哎呦,跟你真是像啊。”

“嗯,”黎佳心不在焉地笑道:“都这么说。”说完鼓足所有勇气看向球场,心跳得她想吐。

球场上的男人进了一个三分球,往回跑的时候猛地朝她的方向看过来,他白皙的鹅蛋脸因运动而红润,短短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汗珠,笑得灿烂,露出洁白的牙齿。

一两个他的队友察觉到了,顺着他的视线往这儿看一眼,嘴角暧昧地扬一扬,但好在转瞬即逝。

人总是无法在最想要某物的年纪得到某物,这球场上的一幕要是出现在黎佳十几二十岁的时候,她一定会高兴得当场疯掉,可现在她紧张得要疯掉,她太害怕了,以至于生气起来,他为什么要看她呢?

她很快地看一眼顾俊,他毫无察觉,机警地躬着身体,全神贯注盯着另一个球员,因为此时球在那个人手上。

这让她稍微松一口气,低下头抚摸女儿睡得通红的小脸,抚摸了一会儿还是不安,干脆抱着她起身,穿过观众席走到露天看台。

说是看台,但以前应该是一层停车场,现在摆了很多塑料桌椅,撑着白色的阳伞,一些不爱看球的女性家属(大多带着孩子)围坐在桌旁,聊得热火朝天。

她抱着妍妍,轻拍她的背,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放松下来,下午三四点了吧,她没看手机,白云被夕阳渲染成沉醉的红色,下半部的边缘发紫,眼看着就要坠入黑夜,热浪滚滚的正午一过去,气温倏的一下就凉下来了。

球场上欢呼声一阵接着一阵,她不太懂球,也不在乎输赢,只想着一会儿中场休息的时候跟顾俊说她要回去,晚饭就不跟他们一起吃了,反正都不熟。

她这样想着,感觉身后变得热闹起来,她回头,看见了让她做噩梦都不敢做的一幕:

顾俊一群人过来了,有说有笑,都穿着宝蓝色球衣,有的太热,干脆把衣服脱了像毛巾一样攥在手里拧,张口就是“册那娘额比啊嘞!”

而他们身边走着的另一群人穿红色球衣,风格也完全两样,都斯斯文文的,体型偏瘦,好几个戴眼镜,不过红蓝双方也不是完全无法融合,三两个红球衣和蓝球衣还是走在一起有说有笑的。

顾俊身边就跟着一个红球衣的男人,顾俊仰头喝矿泉水,身旁的男人笑得开朗,和他认真地说着什么,那样子完全就是在老师面前得宠的好学生常有的畅所欲言又保持敬畏的神情。

顾俊听,随和地笑着点头,黎佳一直觉得顾俊的无聊乏味很大一部分来源于他平直的眼型,做不了什么大的表情,此刻他淡漠的眼睛就这么平移到黎佳脸上,跟身旁的小兄弟指一指她,看口型应该是说:“那就是我太太。”

男人转过头,视线集中在黎佳脸上的一瞬间笑容就僵住了,眼里闪过惊色,但他的反应也是一如既往的快,一秒钟眉心舒展,爽朗地笑着朝她的方向点点头,既可以理解为对顾俊说:“哦!看到了!”也可以理解为对黎佳说:“嗨你好!”

黎佳逼迫自己咧开嘴笑,尽管她不太确定她有没有笑出来。

“佳佳,”顾俊和他一起走过来,难得地露出笑容,“碰见一个你们兰州的小老乡,叫陈世航,9……”他和蔼地笑着,确认似的回头看他,穿红球衣的男人及时补充:“92 年的。”他礼貌地背手站在一旁,脸上是开朗正直的笑容。

“我太太 93 年的,”顾俊低头看黎佳,扶住她的肩膀,宠溺地揉一揉,“你们没准儿还是同学呢?认识吗?不过人家可是医生,交大博士毕业,人才啊。”

小老乡这个词从顾俊嘴里说出来让黎佳感到不适,但此刻这一点轻微的不适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她抚住顾俊的手,竭尽全力微笑着抬头直视红球衣的男人,“医生?那肯定是重点高中毕业啊,我们二十七中都排不上号,而且兰州那么多人,哪儿能个个都认识。”

“哦这倒是,”顾俊两手撑着黎佳的肩膀,回头难为情地笑着看他,“她学习不大好,但画画得很好,还写小说,写些小姑娘们爱看的玩意儿。”

“啊那很好啦!”男人衷心赞叹,背着手低头看黎佳,眼里浮现一丝暧昧的挑逗,还有一种近乎于奚落的笑意,却又在抬头看向顾俊的一瞬间变回阳光清澈的样子,像夏天柳树下的一汪清泉。

“我可不会画画,一点儿都不会。”他自嘲地笑着摇摇头。

顾俊脸上浮现自豪的笑,“画得可好了她。”

“好啦你们聊!”他再次用力揉一下黎佳的脖颈,站直身体用歉疚的语气低声对男人说:“好不容易碰见老乡,还是同龄人,多跟她聊聊吧,她跟我一个老头子也没什么共同语言,而且生了小孩再就没怎么回过兰州。”

“这是我女儿,”他抬手指一下黎佳怀里熟睡的孩子,一脸慈爱,“四岁,马上要五岁了。”

“你有孩子吗?”他用关切的眼神看向男人,

“哦我都还没结婚呢!”男人腼腆得脸都红了,笑着往后退一步。

“哦……”顾俊听闻严肃地点点头,平静地看着他,眼里满是器重,“那可以考虑结婚了,人长得这么精神,还这么优秀……”

他说着露出平时不大流露出的暧昧笑容,“小姑娘们排着队呢吧?男人嘛,先成家,后立业。”

“没有没有。”他客气道,“太忙了平时。”

“哦……忙就更加要注意身体,不要过度劳累。”

顾俊再次认真地点点头,诚挚又关切,还有些沉重,仿佛年轻人被压迫令他痛心似的,随即看向黎佳才变得轻松,笑道:“好啦你们两个小朋友聊吧!我去跟我的老朋友打声招呼。”

说完转头走向人群,边走边喊:“老徐!”不远处一堆人里有一个闻声抬头,是一个很黑的男人,比一般人高,也比一般人壮,鹰一样的眼睛一下子就定位过来,瞳色很浅,应当是浅褐色的,在夕阳下变成金色。

黎佳觉得他不是很像中国人,深眼窝高鼻梁,是少数民族吗?不知道,但他的眼神让她不太舒服,很傲慢,嘴角噙着奚落的笑。

但顾俊仿佛根本没注意他的傲慢,边走边骂:“侬个老逼养册那……哪能老成个副腔调了啦?(你个老东西他妈的……怎么老成这德行了?)”

黎佳惊恐地发现顾俊也有骂脏话的时候,且毫不违和,气势汹汹得像个地痞流氓。

那个男人眼里也闪过短暂的诧异,然后猝不及防地往黎佳脸上看过来,又很快地看一眼她身边的男人,再看回顾俊的时候才收起冷冰冰审视的目光,又笑开了,在顾俊肩膀上捶一下,热火朝天地说起了什么,太远了黎佳听不清,就看见他朝不远处指了一下。

远离人群的地方坐了一个女人,一身黑,黑裙子,黑鞋,头发特别特别长,已经超过了腰线,也不知道在看哪儿,身边的塑料椅子里坐了一个小女孩,比妍妍大,六岁了吧,或者上小学了,扎着麻花辫子,趴在那儿写写画画,女人也不管,但应该是怀孕了,五六个月最起码,肚子在瘦小的身体上显得很突兀。

黎佳觉得她哪儿怪,但都还没看清楚哪儿怪,她一下就把头转过来了,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黎佳倒抽一口冷气,赶紧把头转过来。

今天让她不舒服的事情太多了,还好傍晚总能让她安宁,她望着边缘渲染着蓝调的火红晚霞,心跳一点点放慢。

身边的男人坐在塑料椅子里,两肘支在膝盖上,也望着天边的落霞,汗水顺着太阳穴一路流淌到下巴滴落,他揪起球衣领子囫囵着抹一把脸,睫毛缓慢眨动,他身上很热,黎佳的膝盖离他穿着短裤的腿很近,近到能感到热气。

两个人就这么并排而坐,一言不发。

“我去了一趟杭州。”他突然开口,语气很轻松,甚至算得上愉悦,但还是望着天空,火烧云越烧越烈,照得他白皙的脸通红,连睫毛都是红的。

“嗯,杭州很漂亮。”黎佳被他这没头没尾的一句搞得有些无措,“……海棠花也很美。”但随即又想起来,望向他,“但花期过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