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弄堂视野一下子就开阔起来,车水马龙的晚高峰热闹非凡,路灯亮了,街边小店亮起了灯,天黑前的 blue hour 是她一天当中最平静的时刻。

蓝调时光,她很喜欢这个浪漫的形容,只是此刻她的心没了以往的平静,那种清凉的松弛的疲惫感被另一种心绪替代,她不清楚那是什么,仿佛通往另一个平行时空的大门开了,这扇门没有人看得见,行色匆匆往家赶的人们从她身旁经过,拎着刚从三林熟食买的红肠和熏鱼,或举着手机和家人通话,没人看见遥远的路灯下有一辆银色的雷克萨斯,或许有人看见了,但没有人会想到那是一个乖巧文静,行事从不越雷池半步的女人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要是同事们知道了,要是那个躺在杏花楼门口的男人知道了,八成眼珠子都要蹦出来。

可黎佳此时竟对他们所有人产生了一种眷恋,人真的很怪,和一群平日里烦透了的,一分一秒都不想和她们多待的人道别,竟也会有这样强烈的不舍,连秦美珍都变得亲切可爱起来。

在那之后很久,黎佳独自一人隐居在遥远的郊区民房中,以写作和绘画维持生计,那时她才真正意义上失去了所有:钱、堆满衣柜的名牌包包、摆满梳妆台的化妆品、父母、丈夫、女儿,一无所有,只有她自己。

可奇怪的是直到那时她“自己”才真正的丰盈起来,她不再粗心大意地过日子,一切由堆积的物质和低级的欲望引起的混乱都消失了,一切不清不楚都变得清清楚楚。

到那时她才清醒地意识到,当时站在街边的那种惶然并不仅仅是因为人,而是生命,她在和她的前一半生命道别,持续了三十年,被世俗所认可的、没有人会指着她鼻子骂的正确的生命道别。

可人总会做错事,也只有人会做错事,除人之外任何动物和植物都只会做有利于自己的正确的事,黎佳后来想,或许人类是没有进化完全的物种,至少有相当一部分人没有进化完全。

比如她自己,有心却没长全,还不如完全没长心的菜市口大妈,一生都在鱼摊卖鱼,像下蛋一样一个接一个地生孩子,字不识几个,不看书,不懂爱,只会为了几块几毛破口大骂,黎佳看不起她们,嫌弃她们身上的鱼腥味,却不知道自己还不如她们,她们不体面,但她们在捍卫自己的利益,为自己闭塞且匮乏的人生搏一条出路。

而黎佳不行,她太羸弱了,她没有这样强大的生命力,只能为了填补内心的空缺一错再错,牺牲自己已然得到的一切都在所不惜。

而错误之所以为错误,是因为它们只能暂时地、虚假地弥补缺口,却有永久的不可挽回的后果。

车里的男人本来在看手机,敏锐地感知到黎佳的目光,倏的一下抬头,远远地看过来,在路灯下看着她,直到她快走到他面前的时候才笑。

但如果一定要选的话,黎佳还是喜欢他不笑的样子,冷漠,阴鸷,每一处线条都尖锐,那才是他本来的样子。

不是每个人都是人,有些人天生就没什么感情,也有些人是在幼崽时期被忽略而造成了大脑情感区域的空白,总的来说他们给人的感觉就像冷血的爬行动物有了人的智慧,变态杀人狂就是他们中的一员,只是在反社会人格的光谱里,陈世航还没到最黑的色域罢了,他也不是完全没感情,就是很稀少而已。

黎佳察觉到了,十九岁那一年他在火车上被阿姨妈妈们团团围住的时候就隐约察觉到了,但她不怕,就算他在最黑的那一部分,她觉得也没什么怕的。

哪怕在陈世航死后一年,她在郊区鬼唧唧的民房里收到他的来信,她也没怕过,手起刀落就拆了那一封写了“黎佳收”的信件,她认得他的字,狂得没边,还习惯性地在“收”字后面点了一个点。

但这一切在黎佳打开副驾驶车门的时候都没有任何预兆,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笑着,“来啦?”

“嗯。”黎佳系好安全带,呼吸下意识停了一瞬。

“刚送我女朋友去上班,抱歉。”他摇下窗户散散气。

“没有,挺好闻的。”黎佳细细嗅一嗅,不是花果香的腻,也没有檀香那么冲鼻子,淡淡的清冽的香气,让人想到幽静的月光。

“喜欢吗?”他们开出来就遇到了红灯,他停下车后看向她,“送你一瓶?”

“不用,谢谢。”她目视前方打个哈欠,他笑笑,没说什么,绿灯亮了,车子无声启动。

“我的香水味被她闻到了怎么办?”

“都说了我们在开放选择阶段,婚约之前没有任何契约。”

“嗯,你们……很理性,我是说不吃对方的醋,这一点还是很难做到的。”

黎佳目视前方思虑片刻,还是困惑地蹙起眉心。

“吃醋纯粹就是浪费时间精力,和患得患失地担心对方被人抢走相比,我和她还是更重视精力的储备,毕竟工作强度在那儿放着呢,而且……”

他看着前方笑一下,“感情这东西对我来说可有可无,对她也一样,结婚说白了是为了繁衍后代,需要双方的基因都足够强大,不光脑子,相貌也同样重要,就冲这一点我们就不会吃对方的醋,因为我们就是彼此的最优解,其他人只是消遣罢了。”

他说完停一下,确认似的问:“我这样说你不会生气吧?”

“不会。”黎佳望着窗外摇摇头。

“生气你可以说出来。”

“不会。”黎佳回头看着他,再次认真地摇摇头。

“为什么?”他很快看她一眼,嘴角含笑,“我以为像你这样的女人喜欢一个人就会没完没了地生气,查手机,摔东西,吵架,以前一个女的就是,把我电脑砸了,到最后不还得赔?蠢透了。”

“因为我很清楚你是什么人啊。”黎佳不再看他,转头望向窗外,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他们所在的高架几乎将全上海的霓虹尽收眼底,他们谁都没有不祥的预感。

这样宁静的夜晚,高架上路灯明亮,路况良好,谅谁也不会想到一年后的圣诞节他们中的一个会命丧于此,而即便到了阴阳两隔的那一天,他们都未曾认真看过彼此。

至于究竟是谁对谁不起,不好说,两个人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但本着死者为大的原则,黎佳对陈世航还是有一些歉意,毕竟她口口声声爱了他十二年,可她在葬礼前一天流的泪还是因为怜惜自己。

她的爱廉价且脆弱,用菲茨杰拉德的话来说,活得太粗心了。

但总的来说黎佳跟陈世航的相处是融洽的,毕竟人死了,你没法儿去问他对这一段露水情缘作何感想,或许他也跟别人提起过她,或轻描淡写或不屑一顾,这谁知道?

至少黎佳觉得还算融洽,对他的一些逆天言论也表示理解:

“我很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你自己好,过更好的生活,有更完美的后代,人为自己好永远没错,而且你一开始就说清楚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我是想清楚了才继续的,所以不会像你说的那个女孩儿一样。”

“嗯!”陈世航赞许地连连点头,“你比我想的聪明一点,”他笑着抚摸一下她的膝盖,“也更乖。”

黎佳看着他的侧脸,还是有些恍惚他在十二年后就这么出现了,只不过当时的她还没有彻底领教命运的吊诡。

别说她了,连陈世航那引以为傲的聪明大脑应该也预料不到他自己会在三十一岁生日那一天命丧黄泉吧?

人再聪明又能如何呢?

“我说过我对你没有希望。”黎佳低头看着手上的婚戒,“没有希望就不会失望。”

“但那个女孩儿应该是真的很爱你,爱让人盲目嘛。”

黎佳想说你不应该这样对待她,但跟一个前额叶缺一块儿的人说这些有什么用?

况且从很久之前她就不再好为人师了,耳朵永远不可能被嘴说服,说服一个人的永远只能是他自己。

她再次想到了顾俊那张淡漠的脸,她永远不会求他爱她,永远不会。

“呵,爱,她爱我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