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你的事。”

“那如果我不离婚呢?”

“那就不离啊,”他说,“妍妍也需要一个完整的家。”

“那还是离吧。”

“没问题,女儿归我。”

四下无人的马路上,佳佳听着靴子踩过梧桐树叶的沙沙声,女儿最喜欢踩这种泡过雨水的树叶,胜过踩水坑,拉都拉不住。

“松开!松开!”小家伙仰着和佳佳一比一缩小的脸,尖叫着狠狠甩开她的手。

“底下有窨井盖。”佳佳死死攥住她的手,面无表情忍耐女儿的嘶吼,

“松开!”

她生妍妍的那一天是大年初五,只有一个麻醉医生,开到八指才推着叮当乱晃的铁车进来,“还打吗?你已经开到八指了,很快就不疼了。”

“哎呦她一直叫!”小护士一看有人进来,立即皱着眉大声抱怨,“都跟她说别动别叫!”

“别叫,听医生的话,打了无痛很快就不疼了。”

顾俊戴着滑稽的蓝色帽子,低声安抚,表情之平静,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也是医生。

什么都没好。

在女人们理直气壮地娇弱,理直气壮地高呼“我们凭什么不能享受最好的”的年代,连生产都变得轻松而愉悦,优雅美丽的母亲们在生育前做足了充分的准备,并和孩子保持着优良且有边界感的亲子关系,

和她一起经历了幼年,少年,青年的女人们都走进了职场,走进了婚姻,大家似乎自然而然就都懂得了如何爱自己,如何为自己筹谋,

除了她。

懵懵懂懂地工作,懵懵懂懂地结婚,怀孕,生,像旧社会妇女一样忍着十二级疼痛硬挤出来一个既听不懂人话,也无法和人共情的讨厌鬼。

女人凭什么一定要爱孩子呢?

“老人带大的孩子,没耐心是肯定的,但没事儿,我们妍妍就要有性格,脾气大!”

佳佳的母亲每每说起外孙女的性格问题,都是眉眼舒展,神气活现,话里话外透露出的只有自豪,即便顾俊在妍妍上幼儿园的第一个礼拜就被老师请过去三次。

没事,佳佳平静地想,一个讨人嫌的孩子,放弃起来简单得多。

就连名字起得也很随意,妍,顾俊问她为什么要给女儿起名妍,

“漂亮就行了啊,”佳佳那会儿已经孕六个月,挺着肚子躺在沙发里,盖一条毯子,抱个 iPad,茶几上堆满了瓜子壳和零食包装纸,还有螺蛳粉的桶,

“你前妻那么漂亮,你不是爱得死去活来么?不会不知道漂亮对女人的意义吧?妍是漂亮的意思,这是我对她最真诚的祝福,但要是儿子的话……”

佳佳把最后一点薯片倒进嘴里,“随便你给他起什么名字,以这世界爱男的程度,你就是叫他狗剩他也会幸福快乐一生的。”

“行啊,随便你。”顾俊了然地点点头,一边解衬衣扣子一边往卧室走,脚步声拖沓又疲惫。

他总是很疲惫,也没有笑容,佳佳看见他总会下意识地胃疼。

对年长者的戒备,和课间休息时兴高采烈冲下楼梯却碰到教导处主任一样的效果,第一次见他也是在一个让她紧张得胃疼的场景里。

那是一年一度的行长视察工作,

“小朋友,你告诉我,徐汇支行第四季度末的贷款指标是多少?”

大行长慈祥的目光看过来的时候所有人都看过来了,

大行长戴一副金丝边眼镜,头发灰白,佳佳的脑子也一片灰白,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抽着疼的胃上,张着嘴,突然觉得行服西装勒得慌,好像腰上的肉都被勒出来,一圈圈的,无处遁形。

“六,个,亿。”

站在行长身后,穿藏青色行政夹克的人背着手,面无表情看着佳佳,嘴一张一合,用口型说出正确答案,头发一丝不苟捋在脑后,四十岁不到,有法令纹,眉眼低沉,绝望而疲惫地不耐。

没人想留在这比公厕大不了多少的银行小网点里,耳边一刻不停都是嗡嗡嗡的人声,鼻子里除了汗臭就是烟味,但更多的是老人味,时不时能听到一两句用上海话问候祖宗十八代的咒骂。

但没办法,行报记者还在摄影,视察工作犹如微服私访,要站在基层员工身边。

大行长两手交叠,胸前的红围巾格外鲜艳,在镜头前体面和善地笑着点头,并在拍摄结束后以最快速度带着一行人离开,连员工休息区都没有进去看一眼。

后来那个藏青色夹克的男人又来过一次,

佳佳看见他的时候他正站在连接大堂和员工休息区的幽暗走廊里,没有门卡进不去,一回头看见佳佳,直接说了普通话:“我找你们网点行长,来开开门。”

佳佳给他开门,他没说谢谢,一踏进去就开口跟正在休息区吃午饭的行长传达“圣旨”。

再后来他又来了一次,佳佳给他开门,和他一起走进去,她是进来喝水的,发觉他跟在她身后的时候吓了一跳,胃也跟着抽搐,握紧手里的水杯,

“行长去拜访客户,等一下就回来了。”

“我不找你们行长,我找你。”

他的眼睛很黑,漆黑,头发也黑,还穿着一件黑色行政夹克,黑西裤,黑皮鞋,别的她什么都记不住,

因为他什么表情都没有,也因为他五官端正得像公益宣传海报上,车站广告牌上,或小学语文课本上的爸爸,和同样让人记不住脸的标志女人与标志孩子出演标志的一家三口,出现在各个产品的广告里,但永远没人会在看到海苔广告时指着他的脸说:“诶?这不是那个厨卫广告里的爸爸嘛!”

犹如大众车的“vw”车标,她每次看到都困乏得想打哈欠。

她记住他的不是脸,是“爸爸”。

皮包里的手机震到了无法忽视的程度,佳佳掏出手机,来电显示是陌生号码,一段时间以来这个号码重复出现,她没有接陌生电话的习惯,上海的也好,外地的也好,统统不接,但这一个号码她每一次都鬼使神差地接起,对面却没有声息,

今天她还是接了,“喂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