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1 / 1)

次年九月,凌田即将飞往巴黎。

计划行程的那段时间,辛勤和她一起做着各种准备。

除了一般人出国上学工作所需的那些旅行证件、四季衣物、中国特色生活用品,科技增强人还有其他必需品比如打印胰岛素泵的国际用户卡,去医院开糖尿病诊断的证明,然后翻译、公证。凭着这些文件,才能带胰岛素泵和备用的胰岛素笔、针头过安检、进飞机、出入海关。临到出发之前,还得考虑欧洲和中国的时差,提早三天开始一点点调整胰岛素的输注时间。

这一程,辛勤跟她同行。他拿到了牛津和布鲁塞尔的两处录取,但最后还是决定去牛津。是顾老师的建议,也是因为凌田的支持。

虽然牛津距离巴黎更远,虽然她也不是很懂,只是在网上搜了好多问答,发现牛津那个研究中心的排名更靠前,更适合前沿探索者,与他的研究方向也更契合闭环胰岛素泵算法开发,以及 AI 驱动自适应人工胰岛的实现,手动挡升级自动挡,成为真正的科技增强人。

他们都不要退而求其次。

除了英国的签证,辛勤另外办了法国的旅游签,准备提早几天过去,先送她到巴黎安顿下来,他再坐欧洲之星去牛津。

十二小时的航程倏然而过,飞机穿云破雾,在晨曦中降落。两人拖着贴满标识的行李坐巴士进城,再倒地铁去高布兰所在的十三区,一路对着手机地图,找到未来两年她要住的地方。

房子是在国内看视频定好的,在一栋密密麻麻的高层公寓里,外表看起来陈旧,好似香港公屋。内里倒不是照骗,十八平米的小套间,新装修,干净温馨,床是个小尺寸的双人床,只是架高在写字台上方,格局像个学生宿舍。

跟绝大多数留子的开局一样,一切从无到有。此后几日,两人白天先跑宜家买锅碗瓢盆和小家具,再去中国红超市买菜买日用品,晚上打扫房间,整理行李,组装家具,忙活到没时间去想近在咫尺的分别,看着屋子里的东西一点点齐备,在电磁灶上用简单的厨具做出第一顿饭,挤在上铺相拥而眠,甚至还有一种就要开始一起过小日子的错觉。

但两个人心里都很清楚,辛勤去伦敦的火车票早已经定好,他的行李也都收拾妥当,放在门边。那之后等着他们的不是一起过的小日子,而是继续异地的两年。

辛勤临走前的那一夜,他们心里全是离愁别绪,却一点都没提分别之后的事。

凌田曾经觉得没什么的,毕竟已经异地两年多,但也不知道是因为人在异国他乡,还是这一阵格外密集地相处,她已经预见到了强烈的孤独和戒断反应。

最后一天,两人一起出去坐了塞纳河上的游船,在香街吃了顿饭,又坐地铁回到住的地方。

凌田表现得很轻松,话也格外多,说自己选的房子真不错,虽然传说十三区治安一般,但距离学校很近,邻居有不少是同学,附近便是唐人街,路上走着的几乎都是华人,马路两边到处可见各种中餐馆和金店的中文招牌,睁眼感觉一秒回国。

虽然很多地方可见大片的涂鸦墙,看着好像不是什么好街区,但她是来学现代艺术的,那是她前辈和同行的作品,她怎么会嫌弃涂鸦墙?

她还说发现自己现在挺行的,这几天每天暴走两万步,没发生过一次低血糖,应该是过去一年一直注意锻炼,身体有了折腾的底子,不至于一加运动量就电量报警。对付各种飘高的状况也有了经验,不管是换季、吃大餐、还是生理期,看血糖曲线高高低低,就好似老股民看 K 线图,心里有数,一点都不慌。

辛勤听着,没接口,还是很操心地检查着她需要的东西是不是都已经买齐,药品是否足够,第一千零一遍提醒她急救电话多少,附近的药房在哪里,以及办理学校注册、银行开户、医疗保险的日期和程序。凌田服了,她读书要办的那些事,他好像比她弄得更清楚。

直到夜深,他们在那张小尺寸的双人床上做爱,她在他耳边轻喘低吟,他吻住她,不让她再出声,可吻了一会儿又不吻了。直到激情过后,她去寻他的嘴唇,他才贴着她解释,听你叫得好想射,就想亲你不让你出声了,结果一边亲一边做更想射。几句话听得她呼吸细细密密,假装嫌弃地说你为什么讲得出这种话?他说你现在后悔是不是晚了点。她说嗯,后悔了,我费老大劲从宜家抱回来两个枕头,结果你天天跟我枕一个,好浪费。

两人都轻轻笑起来,笑了一阵又静静相拥,听着窗外异国城市陌生的白噪音。

很久很久,他在她耳边轻轻地问:“田田,你睡着了吗?”

她嗯了声,他听见,无声笑了。她反问:“你怎么知道我没睡着?”

他没回答,只是紧了紧手臂,更妥帖地抱住她,身体顺着她身体的轮廓,互相依偎着。只这么一个动作,她忽然想哭,不出声地流着眼泪,反反复复对自己说,闭眼快点睡着吧,明天还得早起赶火车,千万不能出状况,他会担心的。

其实,她这状态根本瞒不了他。她睡觉一向不喜欢跟人挨着,单单这一晚却始终抱住他,大概是怕他从高架床上掉下去吧。

而且,也真有点后悔了。她当初在中介那里看中两套 studio,另一套更大一点,就是在同一栋楼里,但每个月贵一百欧,她为了省钱选了这套。过去总觉得只要收入能养活自己就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有了些改变,像是朝着一个模糊的目标迈进,她不曾说出来是什么,甚至就连她自己也没完全厘清。

辛勤也差不多,脑中一遍遍在想还遗漏了什么,甚至有点后悔选了牛津,要是在比利时的话,来巴黎方便许多,火车才一个多小时,而且没有签证的限制,他每周都可以来看她,她过去也很方便……但他也知道自己这么做不是为了一天两天,而是以后的以后。他不曾说出来,但那个以后,他们两个人的将来,一直就在那里,等着他一点点靠近。

就这样胡思乱想半睡半醒地挨到早上,两人顶着两张缺乏睡眠的脸出发去北站坐欧洲之星。

九月份的巴黎已经有了明显的秋意,清晨空气干燥清冷,阳光耀目。钻进地铁,又刚好撞上早高峰,他们在密不透风的甬道里被静默疾行的人流赶着走,凌田不禁腹诽,到底谁说法国人松弛来着的?这节奏可比上海快多了,也压抑多了。

就这样一路慌张地到了火车站,再加上昨夜没睡好,她难受得想吐,分别在即,忽然泄了气,又一次觉得自己肯定不行。

她抱住他说:“我跟你一起去吧。”

其实也知道不可能,她没签证,没车票,开学之前还有好多事情要办。

辛勤也抱住她,看着她笑,反问:“去帮我装家具?”

她说:“对呀,我帮你打扫卫生,装家具,给你套被子,买吃的……”

总之把他为她做的那些事都给他做一遍。

他好一会儿没说话,直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才摩挲着她的背脊,顺着她的头发说:“乖,等我收拾好了,你再去找我玩。”

她也说不出话,埋头在他胸前呜呜哭。

他终于没忍住落泪,她听到他抽鼻子的声音,抬眼看他。他却躲开她的目光,埋头在她颈窝。她忽然笑了,也拍拍他的背脊,揉揉他的头发,觉得他这样子好破碎好带感,又想画画了,自己也是服了自己,这什么奇怪的性癖啊。

发车的时间到了,他拖着箱子进站,她本来还在想,可以隔着一道玻璃朝他挥手,跟着缓行的列车往前走。但欧洲之星就是这么没情调,去月台要过边检,他们只能在这里分开,两年的异地就这样开始了。

正式开学之前,凌田一点点做着计划里的事,凭着她几个月速成的破烂法语,磕磕巴巴地办好了一切。

当然,意外也是有的。比如去超市买东西,自动收银机找出来的零钱瞬间就被人拿走了。比如天黑了在路上走,被奇怪的人尾随。再比如从同学那里听说,谁谁谁在地铁上被抢了包,大家互相提醒及时云备份,以免作品集全失。

但这些事她都没跟家里人说,也没告诉辛勤,她不想他担心。他们都有自己的困难,他们都不可以放弃。

两人每天都视频,或者聊天,或者静静各自做事。她在镜头里看到他住的地方,一个安静的小镇,早晨骑车十分钟就能到研究中心,晴天的傍晚,窗外看得见绝美的落日。

辛勤说:“要是你在这里就好了。”

哪怕她什么都没讲,他也还是担心的。

凌田却只是玩笑,说:“要么我跟你换,我去牛津做研究,你来巴黎画画吧。”

辛勤笑起来,知道不可能。他们都有自己的事要做,他们都不可以放弃。

与此同时,凌田在社交平台账号里分享着这段时间的经历,关于一型患者跨国旅行要怎么准备病历、检查报告和治疗方案,跨时区的话怎么调整胰岛素的注射时间,法语版的急救卡怎么写。牢记当地急救电话是 15,而不是 120,还有保命的那几句话

Je suis diabétique de type 1 en hypoglycémie sévère.

我是 T1D 患者,严重低血糖,

Je suis diabétique de type 1, j'ai besoin d’insuline. Où est la pharmacie la plus proc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