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莉莉丝无意识地翻动着被子上的书册，流露出一点不好意思的神情，“其实我还要再想想，我不了解其他地方，不知道哪里适合我住，不过，首先，我知道，我得先赚钱……”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点自己的想法。

卢卡斯的反应是困惑，像是没弄明白她的思路，不过作为人类，并且更有生活经验的塞里考知道她的意思，他宽慰地笑了笑，莉莉丝似乎和大部分的姑娘都不一样，不是直接找个男人嫁，她竟然第一个念头是找个工作，然后赚钱买住宅。

她一点也不知道挡在面前的有多少困难，在许多城市，女性的工作都是很少的，而且只提供给那些还未出嫁，想帮家里分担压力的年轻姑娘，薪水微薄。

但这里是圣保罗，经济很好，律法又公正，还是有一些类似酒馆招待、缝纫、采摘女工之类的普通的工作提供给女性的。只是可能会很辛苦，塞里考垂眸看着莉莉丝放在被子上的苍白小手，然后他转眸看到卢卡斯，也正用同样的眼神盯着她的手。像是十分质疑她能不能吃得起这个苦。

这种担忧并非由于轻视，而是明白她其实并不需要这样做，如果有金钱上的问题，她完全可以求助他们，虽然他和卢卡斯都不算富裕，但起码做一次佣兵的收入都抵得上寻常农家的大半年收入了，只是由于他们的武器和各种装备的维护保养比较昂贵，又素来喜欢随心所欲，自由自在的，导致他们大部分时候没那么多闲钱。

或者亚瑟，塞里考不怀疑，如果她真要去工作，那位皇子殿下甚至可以为她在政府部门找个闲职，每天拆拆信封，动动羽毛笔，就有每月一袋金币的收入。

但莉莉丝既不会寻求他们的帮助，也不会找亚瑟，她所做的这一切，不过是不愿意再与他们多做纠葛罢了。就像她给他们写的那封信，塞里考想的很明白。

半精灵的想法则不同，实际上，在卢卡斯的观念中，工作的概念是很模糊的，被精灵抚养长大，这太正常不过了，精灵族中也会有工作的分配，但每个精灵都将其视作自己的职责，对种族应尽的一份责任，没有精灵会想着如何去赚钱，工作也不会得到酬劳，只是为了漫长人生中的尊敬与价值感。又或者是因为犯了什么错，被精灵议庭判决去服役，得到一些较为艰难的工作，这就是精灵社会运行的法则。

精灵内部没有货币，也没有金融系统的存在，精灵们会由长者与祭司合理地分配资源，精灵不贪婪的天性也不会让他们索取无度，他们更懂得和谐与可持续的发展之道。

金币这个概念还是卢卡斯来到人类的世界后，才领略的，他天性喜欢上了这种能够掠夺的价值，没人会去问你是怎么得到的，他们只会收钱，然后了事，你可以得到一切资源，哪怕是不合理的，卢卡斯敏锐地意识到钱的好处。

但是，他还是对工作没什么概念，根本没想过莉莉丝会去过那种日复一日的重复劳动的日子。但是出于对莉莉丝的尊重，看着她如今有些快乐的模样，他和塞里考一样，选择了沉默。

但对莉莉丝而言，这太正常不过，既然在可预见的未来，她基本上要在这个世界定居下去了，那她必然要找到合适的生存方式。

莉莉丝清楚，这条路就像她之前的遭遇那样，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在这样的魔法世界中，也许还有许多她想也想不到的困难，但她会不断尝试。

而且她知道，从始至终，会有几个男人一直关注着她，但这也并没有什么好怕的，他们的举动完全是出于在意她，关心她，在这样残酷野蛮的世界中，爱难道不是一件珍贵的，值得呵护的东西？

她理应也回以温柔，从某种程度来说，莉莉丝对待那几个男人实在不怎么样，已经到了哪怕他们只是普通男人都挺过分的地步。

送走塞里考与卢卡斯之后，莉莉丝来到了亚瑟的卧房，皇宫的侍从认识她，因此不会阻拦，敲门，他不在，莉莉丝直接推门进去。

她环顾了一番亚瑟的房间，和她上次来的时候相比，摆设并没有太大变化，不过被弄脏的地毯和床单换掉了，打翻的酒瓶和果盆也换了新的，莉莉丝也不知道仆人来收拾充斥着隐晦气味，一地狼藉的房间的时候，亚瑟会不会不好意思，反正她想一下那些在走廊上打扫，和她擦肩而过时低着头的男仆，或许知道什么，就感到脸颊红烫。

她在床边坐了一会，继续打量着房间，忽然间，她在桌底看到了一个箱子，半开着，亚瑟的房间里一般不会放置多余的东西，莉莉丝有些迟疑地走过去，将箱子打开。

验证了她的直觉，这个箱子里收容的是她的东西，她的行李，只剩半副的狰狞的金属龙面具，一串蓝宝石项链，几枚材质各异的货币，小刀，还有其他一些零零散散的衣物之类的，很多莉莉丝都以为丢失了的东西。

最后，她从箱子底拿出一本厚厚黑皮革做封面的书，她明白这是什么，心情有些沉重，亚瑟果然知道，她将书翻开，一股烟雾扑面而来，她这才发现，书的书页全部化作了灰烬，破破烂烂的，莉莉丝咳嗽了几声，连忙把它挥开。

这本蕴含着强大邪恶与咒法的魔契之书，已经焚毁，这意味着她和魔鬼的契约彻底作罢，失去了施法媒介，莉莉丝明白自己也没法再使用神奇的法术了。

但她也只是耸耸肩，就将这事抛在了脑后，与那些耗费一生，常年累月研习法术的法师不同，她的价值不通过这方面实现，莉莉丝也不认为，一定要通过掌握武力才能在这世上活下去。

只要文明还在延续，人类的世界中就会存在善意和庇护，能让平凡的民众好好生活的地方。

亚瑟在不久后回到了卧房，那时莉莉丝正撑着窗户，平静且愉快地欣赏着窗外的黎明之山的景色，亚瑟看了一眼地板上被她翻动的箱子，什么也没说，走到了她的身后，抱住了她，吻了一下头发。

莉莉丝回过头来，和亚瑟对视，“我去了你的房间，仆人说你来找我了，不要随便下床走路，你该好好休息，我会去看你的。”亚瑟说，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而令人安心。

当然，自从她醒来，亚瑟基本上每天都会去看她，卢卡斯和塞里考也一样，不过可能是出于对她心情的考虑，他们从不在同一时间出现。

“我觉得我的身体好很多了。”莉莉丝说。

“真的么？你问过艾德里安了？”亚瑟不动声色地说，“你还需要多加休息。”

这些天以来，亚瑟非常关心她，几乎像是监视软禁了，而莉莉丝知道亚瑟做这一切，恐怕都是出自于不安，他已经不知道要拿她怎么办才好了。

婚礼在这混乱后也没法按时操办，皇宫里又多了两个和她关系匪浅的男人，亚瑟的心中其实很焦虑，但是只要莉莉丝醒来了，他脾气最坏的时候就已经过去了，在现在这样的局面下，他甚至还能表现得沉稳冷静。

但他非常担心，莉莉丝又要执着于离开，这也是他甚至能容许那两个男人留在皇宫里，让他们也暂留的原因。因为他恐怕无法承受刚醒来的莉莉丝一看他们要离开，就着急着也要跟着走的可能，如果她真表现出这样的举动，亚瑟就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做出什么不理性的事情了。

“大人，您最近在忙什么呢？”莉莉丝问道。

似乎没想到莉莉丝会关心他，这位深金色头发，俊冷面庞的皇子愣了一下，变得神色柔和了一些，他像是有点无措，声音依然冷静，“并没有什么，只是一些帝国事务的接手而已，我回到了皇室，就必须要负起责任。”

“您辞去了圣殿的职务吗？”莉莉丝诚恳而担忧地问，虽然不清楚具体的情况，但莉莉丝总觉得，能让离开皇室的亚瑟突然改变想法，或许有她的原因在。

亚瑟略微沉默了一会，低沉地道，“我……已经递交了申请信，但是长老院那边还没有给出答复。”

莉莉丝关心地看着他，她能感觉到亚瑟的心情不好，“您为什么想当圣骑士呢？”

“可以做遵从内心之事，斩杀所见之邪恶，直接执行公理与正义。”亚瑟说，“……皇子，则不可。”

莉莉丝笑了起来，有些温柔，“您是我见过最好的圣骑士，只要您能一直这样想的话，无论在哪里，您都会是最好的圣骑士。我想，并非是由于您成为了圣骑士，才能做到这些，而是因为，您是亚瑟。”

亚瑟从始至终，收到过不少的赞誉，帝国的臣子与教官赞叹他不愧为帝皇之子的天赋，圣殿的信仰者们赞扬他节制虔诚的美德，手下的骑士们尊敬他高超的武艺与公正冷酷的裁决，但是，这是他头一次听到这种评价，更不要说，这是出自于他的心上人口中了，这见解的含义几乎让他招架不住。

“……你对我赞誉太过了。”亚瑟严肃地对莉莉丝说。

“这是我真实的想法，我想让您知道。”莉莉丝也认真道，“不过，虽然我认为，您作为皇子依然能够正直公正，权力和地位掌握在您这样的人手里，能为这个国家做出更大的贡献，但个人而言，我不希望您因为我做出什么痛苦的牺牲。”

“比起帝国更光明的未来，我还是希望您开心。”莉莉丝小声道。

亚瑟似乎有些哑口无言，他沉默了许久，忽然说道，“我理解了你想说的，这些话我之前也看到过了。”

“啊？”莉莉丝有点茫然，看向亚瑟的双眼，突然又反应过来，“信……”她低声道，“您已经收到了是吗？”

亚瑟沉稳地点了点头，“我在很早之前就收到了。”

大概是在莉莉丝昏迷不醒那段时间，亚瑟看完了那封算是诀别的信，这信在她来皇宫之前就写好了，或者说，若不是帝国士兵捉到了她，她根本就没打算找他，亚瑟的心情更痛苦压抑了，但直到后来莉莉丝醒来了，他也没找她发火质问。

“都是一些你喜欢讲的陈词滥调，对我来说不新鲜，看了只会让我生气。”亚瑟说。虽然那时，在莉莉丝生死未卜的绝望之下，他强迫自己看了一遍又一遍，但信里的感谢、对他的欣赏和祝福的客气话他一点也没看进去。

“我可是认真的这么想的。”莉莉丝有点委屈，信里的话没有半分虚假。“既然看过信，我想您也知道了，我并没有做到对您忠贞的要求……”莉莉丝低低地道，她依然认为亚瑟决心和她结婚不是个好主意。

她辜负了亚瑟，她的内心也是很内疚遗憾的。

对于她的坦白，亚瑟回以沉默，此刻，他们已经没有拥抱了，站在卧房的窗前，黄昏的颜色染亮了黎明之山的顶峰，也将这相互对视的，身着挺拔皇子服饰的男子和长裙的黑发女子，在地板上化作两道长长静默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