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误解的是土屋了。你拿他三百万是应该的。你不妨相信他而不信我。结果是一样的。我只想知道事实而已。」

土屋的妻子对我微笑。我也想笑。我厌恶自己,也讨厌这个女人。我不想看到她的脸,我走近窗边。离开这里以后;说不定会把那张支票撕个稀烂。也可能把支票兑现,到侦探社提呈辞职。一边眺望窗外的半边天空,我再度想起两周前星期六的下午,一个委托人显示的犬类般悲哀的眼神。

那双眼睛不是演戏。却不是因妻子偷情而畏惧,乃为痴迷着的情妇偷情而苦恼。最后还有一点,如果沙矢子的话当真,就能解释土屋为何托我调查他妻子。

他说稻叶介绍是假的。他派人跟踪我,当然知道那时我在调查稻叶的妻子,他只是利用稻叶的名字做藉口,稻叶和他是陌路人。土屋想知道我和由梨的关系,可是那段时间没有机会。因为两个月前我的工作太忙,几乎没机会跟由梨相会。

土屋必须给我时间。我从夜间工作获得释放,必须给时间我见由梨。于是土屋趁我结束稻叶那单工作后,让我接受一天三小时的无聊差事。同时藉词出差什么的释放由梨的肉体。我们两个得到自由,有了接触机会。他太太的事根本不重要,土屋的兴趣不在三小时的妻子行动,在乎其余二十一小时的我的行动。

土屋的可悲策略成功了。我得到自由时间,每晚去找由梨,完全被调查。侦探社社员终于掌握我们偷情的证据,向土屋报告。我还对他说了一句不该说的我们最近会结婚。

那是三年来,我接受过的最奇妙的委托。

有一双狗眼似的男人,在两星期前的周末下午,不是来委托我调查,而是委托我接受调查。

)两张脸

好像有电话铃声。

关掉水龙头,停掉水声确认。浴室的门关上了,虽然声音很小,不过确实是电话声。

应该半夜两点了。这个时间会是谁?

金属声在深夜的角落回响,听起来像不知名的生物发出的痛苦呼吸。

我用毛巾抹干湿漉漉的手,走出浴室。起居室门外的黑暗走廊上,铃声还在鸣响。这幢房子的楼上卧室和起居室两边都有电话。卧室的电话属于完全私用性质,只有我弟弟和亲密的朋友才知道号码,起居室的电话属于一般用,猜不到是谁打来的。

电话继续执拗地响着。我踌躇一会,拿起话筒。铃声突然断掉,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

「真木先生的府上吗?画家真木佑介先生……」陌生的声音,「这里是新宿S警署。你是真木先生吧!」

「是的。」

「半夜打搅真冒昧,其实是有关尊夫人的事尊夫人的名字是不是叫契子?契约的契字。」

「是的。有什么事吗?」

如此深夜里,警察打电话来,为契子的事。我应该惊心才是,却意外地冷静。心情被夜气浸冷了。

「尊夫人现在是否不在家?」

我不晓得如何作答是好,只好含糊地应一声。

「知不知道她的去处?」

「我没问她去那儿。」刑警的声音在话筒底下沉默片刻才说:「其实,新宿三丁目的酒店发生了凶杀案,我从现场打来的。被杀的女性似乎是尊夫人。」

「契子被杀?怎么可能!」我禁不住怒吼一声。

「被杀的女性有一封写给你的信我们读过内容,好像是尊夫人所写的……尊夫人外出时,是否穿深蓝色条纹和服?灰色腰带,上面有四片黑色的三叶草图样,只有一片是粉红色的叶子……」

「我不清楚。不过她确实有这个花纹的腰带。」

男人的声音在另一头呻吟:「看来真是尊夫人了,对不起,能不能请你速速过来一趟?」

我不记得几时挂断电话,不知是否惊愕过度,意识转薄,思考转空。只记得自称警察的男人最后说的几句话,包括「新宿御苑门前第三条路」,还有听不惯的酒店名「巴多」。我听不清楚酒店名称,反问了好几次。

起先以为是恶作剧的电话;可是男人的声音背后的确有警笛声和慌张的动静,飘动着凶杀现场的空气。

不可能。契子不可能在新宿的酒店遇害。一定是搞错了。总之过去现场看看。这样很简单地知道纯是误解。

即使心里这样想,身体却动不了。我让身体倒在沙发里,楞楞地望着墙上的画。一个女人的肖像画。我的妻子刑警告诉我已经死掉的女人契子,她的脸在幽暗中有如幻影一般浮现。说是脸,不如说像是腐蚀墙壁的污迩。我开始浑身战栗。为了静止手部痉挛,我用力握紧花瓶,对准肖像画丢过去。花瓶正面撞到画中女人的睑,然后掉在地面跌碎了。

跌碎的声音终于使我回到现状。玻璃花瓶跌得粉碎,女人的脸却纹丝不动。

不错,这个女人绝对不会死。

空洞的脑袋受到突然的冲击,就像记忆丧失者似的记起一切,清晰地恢复意识。我背过脸去不再面对画中女人,出到走廊。尽头处浴室的灯还亮着。一瞬间不知该去浴室还是上楼的好,结果双腿任性的选择楼梯。

今晚,我第四次上这个楼梯。上去的第一道门是卧室。开那道门也是第四次。

卧室里面很黑。门边的电源开关从上周起坏掉了。我从长裤口袋掏出火柴来擦。指尖剥开黑暗。柔弱的火焰映出零乱的床和衣柜之间地毯的几何学图样。虽然看惯了,却不晓得什么角形的奇异形状。

「不可能的!」我发出连自己也想不到的声音低喃。绝对不可能的。契子在我连名字也没听过的新宿酒店被杀刚才,契子还躺在地毯上面,是我杀的。我在卧室里亲手杀死她。刚刚电话响起时,我把她的尸体埋在后院,正在浴室里清洗沾满泥泞的手。

我的手随着火焰溶进黑暗里,勒死契子时碰到她的最后体温还存留在手。

四小时后。

深冬的黎明,我在冻得泛白的高速公路上驰走,从新宿的现场回去国立市住家的路上。黎明逐渐使周围的风景呈现轮廓,脑中却愈来愈混乱且黑暗。

不是同姓同名,就是妻子给我的信凑巧落入另一个女人手里,而她被杀了四小时前离家时,我这样乐观的想。

抵达新宿时将近凌晨三点。红色字母「巴多」的霓虹灯,因色彩过剩而使整体的印象暗淡。一眼就看出是那一门的酒店。

酒店玄关前面停着巡逻车,挤满新闻记者。自从十二年前登上画坛以后;以独特的色彩重新涂刷战后绘画史而成名的画家,他的妻子若是在这么低级的场所被杀收场,确是大丑闻。无数的镁光灯对准我闪亮,麦克风蜂涌而至。

电话声音的主人把我从漩涡救出来,引到现场。

现场在酒店四楼的四〇二号房。

从我一脚踏入房间开始,我就陷入奇妙的混乱感。房间的印象实在跟我杀死妻子的卧室现场十分酷似。没有衣柜,可是床的位置、房间面积、窗子大小、窗帘和地毯的颜色,虽然多少有点差异,然而映入眼帘时的印象,就像把我的卧室搬到新宿的酒店房间那般相似。

也许因床上躺着一条雪白的裸尸的关系。脖子上被和服带子上的丝带卷住,床底下跌落一个附着血迹的螺丝钳。那位刑警向我说明,凶手用丝带绞杀死者后,再用螺丝钳敲破她的脸,毁了她的容。

盖着死尸脸上的白布被掀开时,我禁不住想呕吐,用手捣住嘴。

不是变成土块的脸使我害怕,而是太相似了。使我头晕。一切都是今晚我的行凶痕迹。一小时前,我在后院里埋尸的隐蔽犯罪行为,重现在眼前。我也是用丝带绞杀契子后,再用螺丝钳打破她的脸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