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色火光掠过后再掩来的黑暗里,我没法看清阿缝听了我的话之后表现出的反应,可是下一瞬间,阿缝哇的一声叫着,把头撞在我怀里哭起来。

「傻瓜,你老公不是七天前从故乡出来,在这里被杀死的吗?」

是,是,当阿缝错以为我是她的老公,举起刀子砍过来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了一切。

阿缝看到的血,代书先生手上的血,该是代书先生自己流的吧。

在花街里,每个女郎都是从或远或近的乡间,以低廉的代价被卖来的,为了帮助家计,甘受一分钱二分钱的束缚,让浓浓的化妆来污秽身子。

在这条街上,最熟悉这些女郎的另一副面孔的。是代书先生。

凭自己的文笔做媒介,从那些文盲女人要他写去故乡的言词里,他明白她们与故乡的联系,也知道她们何以被卖,是家里的谁使得她们不得不过这种流离失所、出卖色相的生活好比酗酒的父亲、嗜赌的兄长、长年卧病的丈夫。

因为肺疾,代书先生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他想到在死前救救她们中的若干个。

把她们的家人一个个叫来这个镇市,一般人是不可能的。可是代书先生却轻易可以办到。

女人们都认不了几个字,他要歪曲她们想写的意思,把家人叫来,必是不难的事。女人们做梦也想不到文章成了代书先生的杀意,把信写回故乡。

那三个人被代书先生的笔墨招引着,跑到这个镇市,然后在指定的时日地点,遭代书先生杀害。

我不晓得代书先生选中的牺牲者是谁。

两人之中,也许有一个是阿民的老爸是的,因为阿民说她爸爸不晓得跑到那儿去了。

不过第三个被选中的牺牲者,我倒知道。那就是阿缝的老公。

阿缝当然是给丈夫的信写了回信,不用说也是经代书先生的手。无疑,她还请代书帮她守秘,不让我知道老公还活着。

要伪造阿缝的信的内容,该是最简单不过的了,因为阿缝自己本来就想把丈夫叫来只要把阿缝所说的日子,也就是镇上大拜拜的日子,提前一个礼拜就够了。

那封信载着阿缝和代书的双重杀机,寄到邻县的丈夫手上。

不,也许代书先生把阿缝指定的地点赤间神社,改为他自己的住家这是我的猜测。说不定这第三椿案子,代书故意用了自己的名字,说不走他希望在把阿缝的丈夫杀害后被捕,在狱中自杀也可能在他计划之中,还有那封遗书,是为了不让女人以及警方查出被杀者是什么人把被害人的脸捣碎,可能正是为了这一点。

当然,这一切都不出猜测。是,是,那个晚上从神社回来以后,阿缝吐露说,打算把老公杀害后自己也自杀。他们之间怎么会有这样的心情,这一点倒没有问她。

当阿缝用那把刀子刺向我的时候,我领悟到,阿缝这女人的心原来不是我的,而是属于在邻县病了十几年的丈夫。

不久。大正结束,常夜坡的灯熄灭,第二年阿缝染上了流行病死了。

到如今,我还时时会想起那条花街的灯光。灯光摇曳处,彷佛正有一串藤花,小灯般地摇曳着。

阿缝和代书先生都是为了使那串花凋谢,在闇夜里能向赤间神社去的。

不,听了阿缝的自白后,我相信在赤间神社被杀的人是她的老公,这一点是可以确定的,不过我一直没有告诉警方。

因为我想:如果人的性命是为了埋葬那串花的仪式,还有如果人与人之间是互相用背影来交谈着相错而过的,那么代害先生和阿缝两人想用无言的背影,载往黄泉路的黑暗当中的真相,我也还是用背影来送他们去吧!

一朵桔梗花]2.桐棺

桐棺

中日事变发生那一年十一月末,我干掉了一个人。没多久,我就被拉去打仗,虽然在大陆也杀了两个人,可是在那初雪纷飞的夜里,把我的手染红的血色,到如今还那么鲜明地留存在我的心板上。

那桩事,从头到尾,对我来说都是个哑谜。然而,最最使我费解的,却是…我为什么会去干那一票?我让自己的手染成腥红,却不知那血的意思。

我是受了一个男子的请托,才把那人做了的。好像可以说那是一道命令,恰似战场上受长官的命令,向前冲杀那样,我连问一声为啥都未被允许,便握起了刀。

当然,我是想了又想的。为什么那男子要我干不管我如何绞尽脑汁,还是想不出理由。那男子,我很熟悉,相信对他我不会看走眼,但是不论我怎么想,我还是觉得在一般常情下,他没有非做不可的原因。其实,那只是我如此觉得罢了。后来我才明白过来,原来背后还是有着没有人能想象到的原因。

这里,还是从我第一次和那个男子碰上的情形说起吧。

我有时会在睡觉时舔枕头,而每当这样的时候,我必定会在梦中想起那个晚上的事。

朦朦胧胧里,有个白白的东西浮现上来。我吃力地拖着麻痹的身子,拼命地想挨向那白白的东西后来,有人告诉我,那个晚上我醉得一塌糊涂,在地上爬着,像只饿瘪了肚子的野狗那样,舔着那个男子的白色袜子。

我在一家铸铁厂当了四年的学徒,却因一次小小的打架事件被开革,然后整整两天,我粒米未进,在街上失魂落魄地游荡着,末了来到那家酒店猛灌一通,最后还把过来劝止的警察击倒,自己也倒卧下去了。

突地,我号啕大哭起来。不是因为人家对我好才高兴起来的。我从小就没好好地吃过一顿白米饭,因此当我看到眼前摆了满桌子看也没看过的精美食物时,觉得自己未免太凄惨太凄惨了。

不错,我是饿得半死,可是我还是使劲地压抑住就要伸向筷子的手,放声痛哭起来。

「几岁啦?」

「二十一。」

「倒看不出来。」

那男子说着,用左手,从满桌子的菜肴上头,把火柴盒朝我扔过来。

身上是蓝色有条纹的衣服,年纪大约三十二、三吧。面色微白,短短的头发,使人想起剃刀的眼光、瘦削的腮帮子、好像在那里漾着阴影。还散发着一种似是野地上的曝尸般的臭味。这男子好像要掩住发自敞开的领口的臭味般地,微驼着背脊。

我是不抽的,我摇了摇头。

「不,我是想请你帮我点点火。」

他说着,把一直塞在被子里的右手抽出来,摇了摇。

「看,只有小指头,我不会划火柴。」

我从有洋文的烟盒取出了一枝,点上了火交给他。我做梦也没想到这就是我落入那个世界的一种仪式,也更想不到半年后我会为此而让血染红了手。

男子不动手,却用嘴唇接过去,然后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这才把嘴里的烟往那小指喷上。

「怎样,愿不愿当我的手?」

噪音里含着不胜其烦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