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喊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握杯子的手很用劲。自己的手用难以置信的力道企图捏碎杯子。杯子发出响声,里面的酒在波动。纵然发现了,一时还是放不开手。

大排档老板露出困惑的表情,大概以为他是酒精中毒的酒鬼吧,其实他不是。

战争结束以前,他是高级特务之一员。战争没有使他损失什么。家庭负担本来就不重,空袭时毫无损伤地迎接停战。虽然没有外伤,但他的右手却留下谁也看不见的伤痕。特务时代,他殴打过几十名疑犯。在又灰又冷的房间里,每天进行残酷的拷问。他的手怎么也忘不了当时的滋味,纵使现在看到歹人或嫌疑犯,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渴望鲜血和呻吟声。他之所以沉溺于酒,乃是为了镇压手的饥渴感。现在他的手握住的不是酒杯,而是两个可能是凶手男女。

他的另一只手颤抖着离开酒杯,插入口袋里。这时蓦地想起药瓶的事。那个女人交给他的确实只是维他命剂。可是寄信的人在工厂后面目击的应该是别的药瓶。女人用来杀丈夫的药瓶到那儿去了呢?目前为止只是留意寄信人的事,居然忽略了这么简单的事。假如那个药瓶可以到手,就能使那两个人的犯罪成立。如果把那么小件的东西丢进河里的话,不可能找到。然而很有可能还藏在屋里。

他站起来,丢下小钱就走。虽然气喘喘的,然而带着捕捉猎物的心情往前,他的脚步走得缓慢而慎重。

从汤河原回来后,隔壁的村田美津吿诉叶子,她不在家时刑警又来了。好像有问叶子是不是很晚才回家。美津似乎感觉到刑警来找她干什么,说话声音沉下来。家俬用具的位置跟出门之前稍微不同,挂在窗边的丈夫退伍军服皱巴巴地掉在地上,刑警一定是趁她不在时进来搜査过。到底他想找什么?

第二晚,叶子在酒吧街找来找去,一找到吉野就把他拉到一边,立刻把事情吿诉他。

「不必过分担心,我不是说一个月不要碰面比较好么?」吉野带着满身酒臭味冷冷地说。

可是几天后,他自己半夜三更悄悄来找叶子。吉野醉得满脸涨红,拿出今天的早报。

「你说那个刑警名叫樱井吧!」

说完指示一篇小小的报导。大部分人会读漏的角落上,记载着T警署的刑警樱井赫三因醉酒在酒吧动粗打架,惩戒革职。

「樱井这家伙今后要为伙食费伤脑筋,大概没有空闲时间理我们了。他在警署中也以乖僻出名,有关投书的事并没有吿诉任何人,一个人到处嗅而已。其他探员没有发现投书的事。」

「可是,若是某人再寄投书去警局呢?」

「不会的。只要找不到毒药瓶,完全没有证据。只要不是性情怪僻的刑警,即使接到投书也当恶作剧,不会坚持追究下去。你有照我的话把瓶子丢进河里去了吧!」

其实叶子把毒瓶丢在门后的垃圾场,但她点点头。她知道如果照实讲出来,吉野会神经质地太阳穴打颤,抖着声音说:「为什么不照我的话去做。」叶子已经察觉到,在汤河原说出刑警的事时,吉野露出胆怯的反应,跟他的体型不相称。口头上很强硬,高高兴兴的来通知她刑警被革职的消息,其实他这几天必然害怕那个刑警的阴影。

「新宿有个不错的店快要到手啦。」

吉野好心情地说完,推倒叶子的身体。

停战第二年,接近年关时,叶子在新宿后巷开了一间小酒廊。吉野使用恐吓手段从以前的业主手里夺取过来的。店子很小,叶子虽然懂得应付男人,可是她希望亲自打理第一间店,因此亲力亲为,忙得不可开交。

接近大除夕,一个想下雪的寒夜,进来一个表情困惑的男人,叶子一时想不起他是谁。邋邋遢遢的劳动者模样,一进来就盯住叶子看。店子开了不久,叶子的美貌已在附近传扬开来。大部分的男人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全为垂涎她的美色而来。叶子想着男人们贪婪的视线,不快地把杯子摆在男人面前。这时叶子正面看到男人的脸,还是想不起他是谁。男人似乎发觉了,一口气喝干了酒,把杯子放回柜面之际,突然弯起背辛苦地咳嗽起来。叶子记得那个扯住喉咙咳嗽的声音。

「好久不见三个月啦。」

男人趁着咳嗽停下的空间如此回答叶子的视线。很怀念地微笑着。笑时眼角皱成一堆,眼睛并没有转动。

男人右手握住的空杯子发出震动耳膜的响声,手在激烈地痉挛。

「这双手使我被解雇了。不听我使唤了。发觉时,我在殴打什么人……」

玻璃破裂的声音使叶子不住尖叫。起初以为是男人的手捏碎了杯子,原来是自己手中的酒瓶滑跌在地。

「我找了好久。你说回乡一阵子,其实是搬家了吧希望你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男人用颤抖的手拚命压住另一只手,从口袋拿出一件用手巾裹住的东西,放在柜面上。脏兮兮的手指和雪白的手巾颇不对称,叶子一时想不起里面的小玻璃瓶是什么……她去汤河原不在家时,男人在她家里翻箱倒箧,结果从屋后的垃圾场找到了那个。为何不依吉野的吩咐,把它丢到河里去呢?

眼前黑下来。黑暗中,只有男人的眼睛像一支针般发出锐光刺过来。

昭和三十七年(一九六二年)

这年夏天将结束时,一个男人造访赤松开在新宿车站西面出口后巷的律师事务所。

事务所是在停战不久建起的六层大厦一室。当时乃是引人瞩目的高楼,现在已被现代感的林立大楼吞没似的,陈旧地伫立在马路边端。

男人年约四十五六,带着K代议士的介绍信。

「你跟K先生是怎样的关系?」

「呃……我……我在歌舞伎町开了间小俱乐部,叫『叶子』。叶子是店里的妈妈生,我老婆的名字,我是店里的经理……K先生是我们店的常客……」

男人说话吞吞吐吐的,有点结结巴巴。赤松没听过那间店的名称,不过若是K常去的地方,可以想像是相当高级的俱乐部。事实上男人身上穿的衬衫看来价值不菲。体格魁梧,可是大概身体有病吧,肤色发暗,整体的印象是非常贫相,无精打采。

「有何贵干?」

「其实是……我们被人勒索……我和我老婆。」

「勒索?怎么说?」

「有个名叫歌江的女侍,去年十月加入我们店里工作,今年三月,这名女侍偶然间捉住某个秘密……本来是个品性不坏的女子,我也没有立刻将她辞退,但她捉住那个秘密,在店里摆起不可一世的脸孔,我们又不敢叫她辞职……」

「她向你们要钱?」

「是的,半年间拿了将近一百万……这个月初,她答应是最后一次,拿了二十万,并且辞职……可是三天前又打电话来。」

男人说话的方式好像是在嘴里咀嚼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仿如老人在唠叨什么。赤松猜想,他名义上是经理,实际上大概是靠老婆赚钱倒贴的情夫,吃软饭的。似乎害怕与赤松的眼睛接触,不停地东张西望。

「那么所谓的秘密是……」

「呃,其实是十二年前,我们犯了罪……歌江那家伙这么以为。」

「请你再讲淸楚一点好吗?」

「歌江是这样以为的……我和我老婆叶子在十二年前杀过人。」

「等一下。是一直说是那名女侍这样以为的,那么你们其实过去并没有犯罪行为吧!那又何必害怕对方的勒索?」

「呃,这个……」男人想说什么,舐舐嘴唇又把声音吞回去,沉默不语,似乎不晓得应该怎么说才好的样子。

「当然你们没有杀过人吧!」

「呃,这个……」

「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