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发誓成为我的人偶吗?那是谎言吗?」

鸨子眼泪汪汪地说:「老师,吿诉我,我该怎么做才对?我就是不能压抑自己去看那个孩子的意念。老师,请你让我忘掉这样的意念。」

绢川叫鸨子坐在套廊上,然后点着烟花。烟花发出的小火花很快变成黑暗的光滴消失在他的手指下方。绢川把那支烧焦了的烟花移到鸨子胸前。

「你的意念变成这样的火屑散落。烟花毎消失一点,你就逐渐忘掉不能忘记的东西」

说完,绢川陆续点烟花。烟花把鸨子胸前的和服点点烧焦,鸨子忘掉热度,一动也不动。盘踞在她心里的感情就如绢川所言,变成小小的火花一点一滴地流逝在黑暗里。鸨子的心有了安息,脸上浮起微笑。

「这件事是真实发生的吗?」我问。

鸨子还是安详的笑着,不答我的话,取代的稍微让我看看她的左胸。雪白的肌肤上留下淡淡的痕迹,就如一把灰撒在白雪上。

「你能忍受老师说的任何一句话?」

「不是忍受。当我在老师身边时,心里变得空空洞洞,老师的意念自自然然的流进来,我就可以活出老师的意念来了。」鸨子这样低语,接着吿诉我下面的故事。

夏天结束时,绢川故态复萌,开始再到很久没去的柳桥流荡。出门之前,命令鸨子坐在书桌前写经文,直到自己回来。

鸨子依言写经,两三小时后绢川回来,仔细地逐字逐字修改她写的字。他从字体读出鸨子的心绪,一有凌乱就叱责她。

绢川不仅自己出去找女人,有时也把柳桥的相熟艺妓接待回家,当着鸨子面前跟那女的调情。那时也要鸨子坐在身旁边写经。听到女人的娇笑声和猥亵的话语,鸨子的字总难免凌乱。女人离开后,绢川还是检阅她写的经,叱责她:「你并没有完全成为我的人偶。」

那晚,鸨子忍不住流泪了。见到墨字渗着泪水,绢川怒道:「你并没有由衷信任我。」把那些纸摔到鸨子脸上。「够了,睡吧!」说完关掉电灯,走出套廊。

天空挂着中秋明月,月光苍白地流进来,站在廊上的绢川身影长长地伸展在榻榻米上。头的影子恰好来到鸨子的膝前。鸨子的心被燃烧的火焰煽动,一只手不由自主地从发髻摘下花簪,用那花簪去刺绢川的影子。簪刃穿过影子,深深刺入榻榻米里边。

「不妨剌得更深」

突然听到绢川的声音。鸨子吓一跳。绢川背向自己站在套廊上,居然看穿鸨子用簪刺他的影子。

「老师,为什么」

「刚才你用簪刺的是我。在你心中燃烧的嫉妒也是我给你的意念。难道你还不明白这点么?」绢川继续背身安静说道。

「我之能够真正成为老师的人偶,是从那时开始。」鸨子安静地说。

她说,其后绢川也有带柳桥的女人回家,可是已经可以一字不乱地写经。我不明白绢川老师的心态。假如鸨子的话是事实,那么老师是在虐待鸨子取乐。他利用鸨子服从任何命令的意念,在她面前展示以前的旧情人,等于凌虐她。不过我也不明白鸨子这种女人的心。她能忍受普通女人不能忍受的一切,坚持到底成为一个男人的人偶。

鸨子的脸在寒夜灯光的照耀下毫无血色的苍白。闭起眼睛,浮起淡然若无的笑意,远离一切的人情欲念,诚然是人偶的结晶。我若侵犯她,她也是这样保持恬静的微笑接纳我的身体吧!至此我对一个成为男人的人偶的女人觉得怜悯。可是感情上并不可怜她。这个女人一点也不觉得这样的自己有什么不幸,反而显示深沉的安息。

我不认为她了不起。不如说,我对这么一个如此信任男人,在信任中安息的女人感到恐惧。

两小时后,鸨子又松开发鬓,故意衣装不整地回去。

同样的事持续了几晚,到了十一月十五日的晚上,鸨子于凌晨一点左右才来。

「今晚也请当作我来过了。也许明天起有两三天不能来,假如老师问起,请你吿诉他我确实来过了。」

鸨子站在玄关,稀罕地用惊慌的声音吿诉我这些,门也没关好就回去了。

然后连续两晚鸨子都没来。十一月十八日晚上十点左右,玄关有声响,我以为是鸨子,出去一看,但见绢川老师沉着脸站在门外。

「鸨子没有来吧!」他已看穿三和土上没有女人的木履,为了确定而这样问。我不想隐瞒,坦白地回答了。

「几时开始的?」

「这」我欲言又止。

「你被她堵住嘴巴了吗?」老师怒声喝道,在我还未回答什么时,丢下一句「愚昧的家伙」之类的话,粗暴地关门走了。「愚昧的家伙」好像是说我,也好像是指鸨子说的。

第二天早上,我去到排练场时,老师好像有急事,不来排戏了。我正担心二人之间发生什么纠纷,第二天,他们又跟平日一样出现,开始素常地排戏。我想找机会问鸨子,我把她没来的事坦白吿诉老师,会不会给她麻烦,可是鸨子又像平日一样一步也不离开绢川,根本无法开腔。

鸨子停止不来我家,我跟她也无法在排练场以外的地方碰面。两三天后,我从团员口里听闻,鸨子那卧在病榻的丈夫死了。团员也不知道详情,据说是十五日的事。我想起那天她在玄关前慌里慌张地吿诉我两三天不能来的样子,大槪是在那前后她丈夫的病情突然恶化了。鸨子接到消息赶去丈夫身边。自从跟老师有关系之后,丈夫只是有名无实,然而感情上一定想见丈夫临终一面。可是想到绢川老师连她想着看孩子都不允许,知道不能让老师知道,所以才堵住我嘴巴。

谎言败露后,大槪引起一番争执,可是看来解决了。在排练场上见到他们两个比以前更恩爱的样子。

见到他们的情形,我觉得有一段时期误解老师虐待鸨子是错的。像我之辈的凡夫俗子猜测到他们之间有多深远的联系,那是一种毫无疑问的爱情方式。

新年公演的首演就十分成功。老师从舞台出来谢幕的样子极其满意,对我的演技也赞扬不绝。「简直是在看我自己。」他说。

佳人座全体生气勃勃,一同意气风发,老师成为漩涡的中心。只有鸨子远离热气冷静地旁观,就跟平日一样,大家不以为意,由于老师心情愉快,看起来二人的感情更是和睦。

问题是一月六日晚上。十点结束祝贺会,醉醺醺的老师一个人先回去,我奉老师之命多陪鸨子一会。老师除了有特别要事之外,很少让鸨子离开身边,我以为老师是为这次的成功太过高兴,目送他愉快地挥手,有点摇晃地离开的背影,我把鸨子招待回家。可是鸨子几乎不说话,只是喝酒,将近一点钟就回去了。

两点左右,鸨子又来找我说.,「老师没有回家。」

我想老师可能又出外了,但见鸨子十分担心,于是陪她回到老师的家等他回来。

第二天,到了舞台开演的时刻都不见他回来,就在最后一幕上演之前,传来他的尸体浮在隅田川下游的通知。在后台接到通知时,鸨子一点也不慌乱,跟往日一样演完最后一幕,然后跟着全体团员赶去现场。面对被草席盖住的浮尸时,只是脸色比平时更苍白些,看起来太过冷静的样子。过后我才想到,她在后台接到通知的一瞬,已经决定跟随而去。那种决意支持了鸨子的气力,使她保持冷静的演到最后一场千秋乐。

老师的自杀原因不明,直到演完最后一场为止,大家都当老师还活着。葬礼很简单的结束,头七的法事全部取消。彷佛老师的灵魂上身似的,我的演技十分有魄力。鸨子也跟往常一样没有慌乱的演技。

可是走下舞台之后,我觉得鸨子这个女人一日比一日模糊了。在舞台上拥抱她时,她的身体也像灵魂消瘦似的一天比一天轻盈。

葬礼结束的第二天,开幕之前我去后台,但见鸨子一个人呆呆地坐着,双手捧着一块浅蓝色的小绸巾。绸巾上面放着人骨似的东西,好像是老师的骨片。我喊她,她把那片骨头轻轻包起来,塞进怀里。我想,在舞台上支持鸨子的就是老师的遗骨。那片骨头每天吮吸鸨子的灵魂,把她的生命一天一天削减掉。

进入二月,团员们连日集会,检讨佳人座失去老师之后的方针。鸨子时常露面,可是从不加入讨论,其他时候都关在家里。团员们轮流去探望她、鼓励她。实际上,她就像被人偶师傅遗弃的人偶般不苟言笑,只是发呆。本来就是沉静的人,现在的沉静渗入什么发亮的东西。我认为那是老师赐予的东西。

为了四十九日(尾七)的法事,全体团员一起去拜访她,准备隆重的追悼一番。在那之前的二月二十二日,我突然想看看鸨子。走到浅草街上时,遇见鸨子从街角的小佛具店出来,手里提着香奠的箱子。

「为了明天法事的准备吗?」我上前去问。

鸨子似乎不明白我的意思,怔怔地抬脸仰望我。

「明天不是老师的法事吗?」

「明天」鸨子不解地回问一句,突然啊了一声,手中的奠仪箱同时掉到地面。鸨子露出如此恐慌的表情,只有那晚来我家那次,以及接到老师的死讯那次和现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