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正在寻找着。」我模仿她的口气,好像在说别人的事。
「寻找?寻找什么?」
「一个豁下的地方」
铃子似乎不明白我的意思,一直不说话。她的阳伞包起我们的影子,不知不觉地走到上野的不忍池。夏云高高地升到天空,夕阳已偏西,冒起白色的落日余晖。风儿把水面分成光和影,莲叶顺着波纹飘到池边。折叠的莲叶一角,只有一朵花仰天开着,似乎在珍惜关起花瓣之前的最后光芒。我指那朵花给铃子看,铃子漠不关心地眺望池的对岸。这时我才恍然有所悟。普通少女都会赞一句「好漂亮的花」,表示关切才对。
「你不喜欢花?」
我想起在和服店时,铃子避开花布的事,于是这样问。铃子不说话。突然省起当时店员拿出一块绿叶色的料子,也许重重地压迫她的内心吧!那块料子跟照代穿的和服同色,我发觉铃子的眼底兴起恐惧,迅速转过脸去,我想她是从那颜色想起照代的脸和刁难的缘故。
那晚在水月酒馆,我第一次回到东京后的咯血。铃子有过两年照顾结核病人的经验,立刻沉着地让我躺在棉被里,再叫医生来。医生回去以后,我的脸恢复活气,铃子这才因我吐血的量而吃惊。她垂下眼望着床单上鲜明的血,仿如问自己似的低语:
「刚才你说豁下什么,是不是指生命?你在寻找豁下生命的地方么?」
我笑一笑代替点头,怔怔地凝视暴露在灯下的血色。
三年前,我抛下画笔和这个城市,就是为了这种色调。因我所犯的罪过,到处游荡寻找死的场所到如今,最终模仿盗贼所为使人格堕落到这个田地,陷入痛苦的深渊。
大正六年(一九一七年)的夏天。我跟美术学院同期的好友白河埋首作画,准备参加秋天的美术展作品。夏天结束时,白河比我迟一个月完成自己的画。我在他的宿舍看到那幅画。
一个夏天就削掉一圈肉,脸色仿如死人一般苍白的白河,忧心地问我:「怎么样?我终于画出一张自己想画的画了。」我沉默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为那幅画打从心底由衷感动。
画的只是白色的泥土,几片叶子散荡其上,仲夏的强烈阳光透遍浅绿的叶影落在白泥上,构图简单,可是绿油油的叶子和雪白的泥土都涨满生命。白河在一个夏天削减的生命,仿佛已被几片叶子吸吮殆尽似的。
我只说了一句「好画」。我想说你的画一定入选,我输给你的才华等等,可是又怕感动消失,只能把洋溢的热情藏在心里不说。
这时白河表示预先庆贺,出去买酒。假如他不去的话,我会真的流着感动的眼泪,回到家里撕破自己的画,说不定从此过着绘画以外的人生。
但是白河走出了房间。我独自留在房里,沉默地注视那幅画。因着感动,什么也不知道。回到现状时,画面上斜斜地拉出一条红线,从我震抖地握住的画笔,滴下鲜红的颜料。我没有立刻察觉那是我的手。我在白河回来以前离开他的房间,回到家里收拾简单的行李,当晚逃离了东京。
我在大阪听到美术展的谣言,当然没有出现白河的名字,其后也没听见白河登上画坛的消息。我知道理由。他用削弱生命的心思画成的作品,被那么一条红线埋葬掉。他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死掉,不然像我一样封笔不画。事实上,那条红线是我刻在白河生命中的伤口。那个颜色是从白河的生命流出的血。我因自己的罪过痛苦,曾经几度寻死。奇异的是毎次都因我所犯的罪孽深重,把我从刑场上救回来。只是那罪存在一日,我就不能去死。
「这个颜色,也是古宫先生心头的悲哀吧!」
望着我吐的血,铃子轻轻说出我心中的话。也许我的脸色太过喑淡,铃子第一次主动对我微笑。实际上也许只是带着惯有的愁容回头看我一眼,但在我眼中变成安慰我的笑靥。
就在这一刻,我想再度执笔作画。
在堺市第一次吐血时,我看到自己的罪。我吐出跟犯罪相同的色调,企图一死了之。可是对生命有所眷恋。我一边看着血的颜色过着放浪生活时感到安心也是事实。我在怕死的心情下用相同的颜色赎回三年前的罪,感到奇异的快感。
我从棉被伸出手来,拿起铃子的手。假如临死前再一次执起画笔的话,我想会画这位女侍。
三天后,我突然觉得自己必须离开东京。三天以来,我买进了颜料和画布,关在旅馆里作画,但在画没完成之际就想离开东京。因为在火车站附近,很偶然地遇到从前美术学院的朋友。
那人知道我和白河的关系,当然也听闻了有关我的不祥事。四目相投时,我转身就逃。认出是我的刹那,旧友的眼里没有轻蔑,也无怒意,浮起的是怜悯之色,像在注视一只躲在暗处兜转的弱犬。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呆在东京太久了。
当晚我想最后一次踏进入船亭,听说铃子有事先我一步外出了。我从一名女侍口中问到铃子的住处,准备离去之际,门口传来一个醉酒的声音:
「如果你去找铃子的话,替我转吿她,别忘了明天五点钟来店里的约会。明天和后天都不开店做生意,可是无论如何必须在明天把一些事谈淸楚。刚才我提醒过她,应该记得才是」
我不理照代,走出店外。假如提醒过了,何必故意要我转吿?我气她毎次跟我讲话都有弦外之音。
渡过水分桥后,突然下起大雨来。我放弃不去铃子的家,返回旅馆的路。当我沿着巷子的石坂道冲向旅馆的灯笼时,意外地在灯笼下见到铃子的身影。铃子无所事事地用木屐踢着雨滴。跟我走岔了。因我连续三晚没去店里,她担心我一直病卧在床,所以来看我。
我带她进房。她一边擦着湿漉的头发,拿出一个小小的竹笼。我从竹蔑子的隙缝窥探,有些像昆虫的东西在铺着的叶子上蠕动。
「萤火虫」仿佛被雨声淹没的声音。「不能用萤火虫探病吧!」
「为什么?」
「因为它是短命的东西……不过短也无妨,只要活得美丽灿烂……」她那迷蒙的眼神,突然停在一点上。
「那是什么?」她问。
我一时不晓得铃子看到什么。
「那个四方形的长箱子」
铺着的棉被枕头旁边,摆着一个镀锡铁皮的红箱。我从里面取出一些颜料。
她惊讶地盯了一会,轻轻说道:「你果然是画画的。」
环顾四周后,见到立在房间角落上的画架。
「这个女人是谁?」她指着画布上的女人问。
「你不知道?不是你吗?你的画哟!」
听了我的答复,铃子打从心底吃惊似的,重新注视那张画。「真的?真的是我吗?我有这么一张寂寞的脸吗?」
同样的说话语气,然后模仿画中女人垂下眼睛。我画的是在入船亭第一次遇见铃子时的印象。沐浴在红色的阳光里,轻轻靠着窗边的脸。背景的的墙壁、窗子、和服都上了颜色,接近完成阶段了,只有重要的脸部还是白的,保留素描的样子。我还掌握不住铃子的唇色。正在踌躇着在她脸上涂色彩之际,我就必须离开东京了。最初见她时,她的唇涂着深浓的口红,轮廓线条模糊不淸。把它依样涂到画中的铃子唇上时,就会变成记忆中的另外一个女人。现在是好机会。我要趁今夜替画中的脸涂上颜色,作为纪念品送给铃子。
「能不能擦掉口红?那种红太强烈,不适合你的脸。我想看你真正的唇色。」
我对着画布不经意地说的话,使铃子的脸比平日更白,惊异地仰头看我,似乎攻其不备的样子。
我想起名古屋的妓院中一名妓女的话:「浸在夜灯里过日子久了,我已不认识自己的脸。为了回忆以前的脸,我尝试把眉墨和口红涂得更浓。绝不单纯是为了美丽。」
铃子半转身过去,取出手镜擦掉口红。擦完后,羞赧地垂下脖子。我弯腰去看,她的嘴唇在哆嗦。没有口红的唇色有点暗。我想就是这个颜色。一种追寻虚幻容貌的寂寞颜色。我握住画笔。
「帮我从箱子里拿颜料出来好吗?我想马上涂上去。」
铃子怔怔发呆,似乎听不见我说的话。握住的手镜反照电灯的光,使脖子一带泛白。
「我想涂上唇色。红色和黑色给我好吗?我要试试稍暗的红色。」第二次的声音才使铃子回过神来。她伸手进颜料箱,就在那时衣袖弄倒了萤火虫的竹笼。盖子随即打开,两道黑影飞出来,消失在房间的不知处。
幸好套窗和纸门都关住了,不怕虫儿飞出外边,可是一时之间找不到小虫的藏身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