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不能确信伊原是凶手,目前只是想像而已。明晚九点,假如津村真的出现在神宫外苑,自己的想像就是错的。不过堀部打赌津村不会来。恐怕津村已经遭遇伊原的毒手残杀了。他把尸体藏起来,想叫警方追缉一个永远不会出现的凶手。

「你也有装病的经验吧!我在小时候常用这一招,有一次家人真的带我去医院,那时我真的希望生病……横住也做了同样的事。」

「你是指津村民子死去那晚,横住在自己家里晕倒那件事?」

「不,津村和他妻子跟这次的案件毫无关系。津村民子的死根本不是院长等人的责任。伊原只是利用她的死作为自己犯罪的伪装。今天我去医院调査了,伊原的妻子文代第一次接受院长的诊察,乃是四年前的一月上旬。一名医生从症状看出她有白血病的可能性,转给院长,院长亲自诊察和检査的结果,判断是白血病。但是刚好同一天,还有一名叫松本静的女性接受检査,这边所下的诊断只是营养失调。可是当我打电话去松本家时,她的家人说她去年底因白血病死亡了。原来松本静到横住医院诊断之后,觉得怀疑,再到大学医院接受检査,因而诊断出她有白血病换言之,大概是血液检査时,横住把伊原的妻子和松本静搞错了。」

「误诊?」

「对,误诊。可是我想横住是向伊原文代的丈夫肯定是白血病,已经开始治疗之后才发现的。横住却不能吿诉伊原是误诊。」

「为什么?」

「因为伊原是新闻记者。横住认为他一定会把误诊的事报导出来。对于白血病的权威横住而言,那么细小的错误乃是他的致命伤。如果她是普通病,只要假装治疗,然后叫她退院就行了。可是目前来说,那是致死的绝症啊。治疗的结果,万一恢复完全健康的身体,伊原可能发现那是误诊。据说内科部长石津立刻通知松本静再接受检査。这时松本静已结束大学医院的检查,石津直接去她家,留下一大笔钱,要求说:『你在我们医院检査过的事要保密,不要说出去。』可是对伊原的妻子这边却无计可施。不,只有一个办法。逃避误诊的事实,方法只有一个……」

刑警瞠目以视。堀部点点头。

「不错,就是让她真的生病。四年前的一月,横住等人不是替住院的文代治疗,而是使她发病啊。」

「怎样做……」

「大概是照放射线吧!治疗癌症等病多会使用放射线,听说照太多就有引起白血病的危险。当然院方会细心留意不致照到死的程度。病人不懂那么多。医生表示那是治疗法,她只能囫囵吞枣的相信。横住他们不仅瞒住文代,而且利用地位叫医院里面的人全体保密,继续做下去。刚才我说错误的证据留在文代身上,是指照过放射线的痕迹。多半是文代的身体上留下什么痕迹,那对横住他们是致命的。因为被诊断是白血病的病人绝对不能进行放射线治疗。」

「可是替她照放射线,不到速死程度的话,不会马上出现效果吧!」

「不错,需要四年时间。去年秋天伊原文代又住院了,他们认为那时是四年前放射线的效果很淸楚地出现的时候吧!终于,伊原文代果真得了白血病。横住他们大概松一口气了。四年来,他们可能提心吊胆地等长了颈哪!」

刑警的脸扭曲了,「与其采取这么残酷的手法,为何不在四年前干脆杀她了事?院长大可假意说她病死什么的,那样反而仁慈些……」

「不,当时文代是因流产而搞坏身体,不能说有病。把健康的人伪称病死而杀害,未免赌注太大。不如假装治疗文代,做成她能活着是托自己两个的福,她丈夫对他们感恩更来得好。一来有评价,二是使新闻记者从敌人变成朋友。事实上,昨天伊原贞夫在我们面前说起对横住等人的感谢,我想是他最近的真心话。我想像的是护士田原京子知道院长他们的秘密,加上她恨石津抛弃她,于是将一切吿诉了伊原我想这次的复仇事件是从那时开始的。」

堀部深深叹一口气,又说:

「在公园杀横住时,不是有证人听到凶手说:『你说有病是假的』吗?其实意思是『你说我太太有病是假的』。凶手说横住等人是杀人犯,那是事实。横住让伊原的妻子发病,逼她走向死亡。可以说在四年前使用放射线的阶段,杀人事件已经发生了。连横住他们也没办法预防受害人的死。伊原是为妻子的死复仇。我们做梦也想不到会有受害人还活着的杀人事件发生,只是注意过去的死者穿在横住等人尸身上的白袍,并非为了吿发他们作为医生的责任,乃是为了控诉白血病的白颜色!」

津村太太的丧礼过后第五天晚上,我回到家里时,妻子已经睡了。那天傍晚,一名叫田原京子的护士突然来报社找我,让我知道一切。她失去石津的爱,为了向他报复,希望借我的手报导他的罪行。

「不仅让你太太照放射线,等候她发病哦。还必须使她看起来有病,伪装治疗叫她定期到医院看病,减弱她的体力。总之使用各种方法……就像做人体实验之类的啦。」

她忘了她的听众是病人的丈夫,说得得意之极。我只用冷冷的眼神盯着她,她大概不知道那番话带给我多大的冲击吧!我盯着她瞬间,已经决意杀掉横住和石津。

我也要杀眼前的护士。入院第十天,石津已发觉我妻子不是白血病,之后横住和石津商量要让文代真的得病之事,田原京子在旁听见一切。她应该制止他们才对。然而直等四年过后她被男人抛弃的今天,她才愿意说出事实。我没有责备她「为何守密到现在才讲」。我不要用言语,只要用手表现我的愤怒即可。我说「过几天再联络。」一边目送她的背影离去,一边在思考怎样制造不引起横住等人疑心而杀掉她的意外。不管怎样,她的存在会干扰我杀那两个人的计划。

回家的路上,我已想好利用津村太太的死等细节部分的计划。我之所以连肥仔也杀掉,是要叫他成为被追踪的凶手,扰乱警方的搜査,实际乃是在我内心鸣叫了二十几年那只老鼠的声音出于本能的要求……

我一边听田原京子说话,脑中涌现「老鼠」这个字眼。

对院长他们而言,我的妻子不过是用作实验的一只老鼠。我吿诉自己,这次的复仇是为了二十几年前那只老鼠而做。当天晚上,我在回家的路上已经买好铁线。

妻子那苍白的脸浮现在黑暗里,习惯性的眼帘微张,嘴唇细开而睡。她的嘴唇好像在向我呼救。在那之前我们的确是幸福的。四年前,当横住吿诉我说她得了白血病时,我因绝望而感觉眼前黑暗。结果还是因命运而认命,然后捉住余下的岁月过幸福生活可是不是命运。他们逼她走上死路。妻子还活着,却等于被谋杀了。他们的杀意涂在我妻身体上,红血变白血,逐渐侵蚀她的生命,再也没有人能阻止这件事发生。

我在妻的耳边第一次唤她「信子」。我对着那张永远忘不了的睡脸发誓,第二天着手计划。

我把一切吿诉肥仔,说要在报纸上揭发他们的罪行。我在医院附近租了房间,给了肥仔一点钱,请他替我监视他们的行动。这是无意义的,乃是安排肥仔成为凶手的伏线。

肥仔也因自己太太的死而有怨恨吧!他很同情我,很简单的接受那份差事。无论怎么说,肥仔对我二十多年前亮出的那一刀依然畏惧,不住讨好我,对我言听计从。我毎晚打电话到新地方给肥仔,听着他那些无聊的报吿,暗地里逼田原京子到死的地步,然后打电话给横住,吿诉他我已知悉一切……

三天前,我吿诉肥仔可以中止监视了,胡诌说「下周报导出来」,又说我想见他,叫他后天深夜打电话给我。昨晚,他依约打来了,用胆怯的声音说:「我看到报纸。那两个人被杀了。」当然杀人的是我。我恰当地附和着,约他后天见面。那时我裸着上身从浴室出来,妻注视我手臂的伤痕。我若无其事的扭过身体藏起手臂,慢慢放下话筒。我想那家伙的手臂不知还有没有疤痕?终于我逼肥仔走到这个田地,说不定肥仔已经怀疑是我杀的。事实上他怀疑了,也发现铁线的含意。他想到见我是危险的吧!我正想今天傍晚打电话给他,他却主动打来了。我把电话转去会议室,他那熟悉的声音从话筒传来:「明天我不得空。」我的声音慢慢流进肥仔的耳朵里:「肥仔,今晚见面好不好?今晚七点……」然后在两小时前,我杀了肥仔。

这样,我的复仇计划全部结束。剩下的是明天去神宫外苑,津村当然不会出现,我只要对狐疑的刑警胡诌一番:「津村发现有警察监视,大概逃跑了。」这样一切就会简单的了结。

近二十天来,我像遵行义务似的毫不迟疑地行动。事实上,那是从我八岁那年在储藏室发现老鼠的尸骸时开始的义务。今晚,我终于把连接到二十多年前的记忆的一条铁线截断了。

我只有一次迟疑过。横住被我引到游乐场时,见我亮出手术刀,他如此倾诉:「我若死了,你太太的生命也会缩短。我从几年前开始的研究有了成果,还没写成文字。如果我死了,你太太最多只有半年命。但若使用我的治疗法,她还可以多活几年。」我在妻子多活几年命和复仇的意念间迟疑了一瞬,最终选择了复仇。我只能活在自己的人生里。从我懂事以前父亲杀死母亲那一刻起……

我对游乐场的那一瞬选择,迄今没有后悔过。也没想过要逃亡。我安排肥仔做凶手,是不想让妻子知道一切,直到那一刻来临。为了捉住所剩不多的日子度过最后的幸福时光……其后的事什么也不要想。

妻开了门,担心地望着我湿淋淋的关在睡房里。她一边用毛巾替我揩头发,一边问:「有没有去警局,将津村打电话来的事吿诉他们?」我说:「没什么好担心的。」把妻子的身体搂过来。妻坐在地上,把头靠在我的膝上。柔软的长发缠住我的脚。没什么好担心的。你不需要知道什么,只要像平日一般微笑就好了。打电话给横住时,我命令他:「吿诉我妻子,她已经完全恢复健康。」你只要相信那句话,给我微笑。你只适合笑脸。没什么好担心的。因为我已将你埋葬在谁也找不到的内心最深处……

信子,我的老鼠。让你的温暖传给我。让我听见你的呼吸、你的生命鼓动和你活着的证据。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也许现在这一瞬间是我们最幸福的时刻。信子,最后跟我玩一次吧!回到那间储藏室,只有我们两个再玩一次……不受任何打扰,这回实实在在的只有我和你……

选自:《血线之罪》又名:《宵待草夜情》

作者: 连城三纪彦

译者: 叶蕙

野地之露

杉乃姐……不,大嫂,请允许我像从前一样称呼你。已经二十年了,我一直觉得时光的流逝像一场梦,那是大正三年(一九一四年)的事,迄今确已流逝了二十年的漫长岁月。

大嫂,也许你没察觉到,这二十年间,我见过你三次。第一次是自那以后六年的春日,你拖着刚上小学的晓介的手,似乎很开心地哼着歌儿,走在樱花盛开的斜坡上,随着阳光飘落的花瓣轻轻掠过你的睑庞。又过了几年,大正末年(一九二六年)的冬日,我办事回来路经品川的停车场时,意外地见到你和家人从火车步下月台。你落后一步跟在你的丈夫,即我的兄长村田晓一郎那身材魁梧的肩后,白皙的睑埋在深蓝色的披肩里,看起来稳重贤慧满有贤妻良母的风范。与你并肩的晓介似乎觉得躯体长得超过母亲十分可耻,将自己的脸庞藏在戴得低低的学生帽里。有关大哥和晓介的父子关系,我也听到不少谣言,他也模仿你落后一步走在背后,好像被撇在父亲的阴影处,使我觉得辛酸不已。

第三次是十天前,对了,那宗事件发生的早上。在仙觉寺的坟场,我见到你向村田家的先祖墓碑献花上供,合十膜拜。虽然你已年入不惑,两鬓混着白发,然而嘴形和脖子依然是二十年前的你,淡扫娥眉……对我而言,你依然是高不可攀、遥不可及的女人。我在这个小工商业区做药商生意,躲在你们家族的暗处,企图忘了你……我警戒自己,绝对不能接近你或晓介。我的二十年就是这样过去的。而我之所以突然决定写这封信与你说话,当然是为了十天前的十月六日所发生的那件事。

新闻如斯报导那件事:晓介君表示:「我于晚上九点烂醉而归,摇摇晃晃地自己走进起居室,提起一把利刃,将酒后熟睡的父亲刺死了。」

据说那是一瞬间发生的事,作为母亲的你根本来不及制止。晓介跟着醉倒在地,巡警赶到之际,他仍吐着酒气,手裹握住染血的利刃呼呼入睡。报纸和号外都向晓介投以残酷的评语,说他是个披着秀才的假面具,其实是恶鬼不如的大学生。理由只是「父亲反对我和咖啡室的女侍自由恋爱……」

看到这里,我想晓介并没有说出自从诞生以来,父亲百般凌虐自己的真正理由;关于大哥如何冷酷苛待作为不义之子的晓介的事,他一定闭口不言。不仅为了自己,也为了你,更是为了作为叔叔的我……可是大嫂,真是这样吗

现在身置囹圄的晓介,大概相信自己就是凶手,在烂醉如泥时毫无记忆地杀了父亲。可是真的如此吗?不,十天前的那宗事件,其实隐藏了一个连当事人晓介也没察觉的真相。为了这件事,我无论如何有话要说……(大嫂,阔别二十年,现在我终于不得不跟你说一说……

二十年前的当时,对我而言,你是个遥不可及的女人。我立志学医,为了读大学而上京 时,你已经是哥哥的妻子,跟他幸福地并蒂连理,至少表面上很幸福……哥哥比我年长六岁,我们自小父母双亡,被小田原的叔父夫妇抚养长大,比起耿直木讷的我,哥哥自小才华洋溢,机灵应变,明治末年(一九二一年)上京,大学毕业后当官,不久就娶了东京数一数二的纺织品批发商的独生女为妻,那就是你。我在你们婚后第二年上京,在小石川租房子读大学。我时常造访哥哥的家,跟你不时碰面交谈。

当官之后的哥哥,比起住乡下时看起来魁梧了几圈,他以娶你为妻感到莫大的荣幸。你在那时不仅是个新婚的娇妻,更以贤妻的身分从背后用过分冷静的眼神注视哥哥。微笑的时候嘴角渗着天真的羞赧感,对于刚出到东京的我而言,实在美得沁人。后来回想起来,哥哥 请我充当你们之间的桥梁,真是讽刺不过的事。

一年平安无事的过去。大正三年(一九一四年)的夏末,哥哥正当享受骑马之乐时不慎坠马,折断了骨头,必须住院半年才能痊愈。入院数日后,我去探病。哥哥提出一个意外的要求:顺吉,能否请你暂时在放学后回家的路上转去我家看看杉乃的情形?虽然有个下女阿清陪她,可是阿清太年轻,靠不住。不瞒你说,上个月底,杉乃曾径自杀过一次。我诧惊问根由,哥哥告诉我说,他从前年起在谷中的大杂院裹收起一个女人,这个春天,那女的为他生了个儿子,事情被你识穿了,你仅仅沉默不语,表面上似乎忍受他的不规矩,但于八月底,突然用剃刀割腕意图自尽,幸好及时发现制止了,不至太严重,可是他却担心你会做出同样的傻事。哥哥说话时,眼神希罕地暗淡。我虽意外,但也猜到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