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他想,他应该把话说得更直接更明白。

晚饭后,保姆收拾了桌子,梁宰平刚要起身,就被儿子叫住了。

“等一下。”梁悦说:“我们谈谈。”

梁宰平俯视他。

梁悦被这眼神盯得难受,避开了视线,问:“为什么你不让我参加麻醉科的正式排班?”

梁宰平做了几个深呼吸,沉声说:“你不是,想走?我,查了,你母校,本升硕的留学项目,手续,我已经在办,不用很久,你就可以走。”

梁悦呆在位置上,他没想到会有这种安排。

“选了英国,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喜欢的话,可以着手雅思考试了,不喜欢,我们再换,不要紧。”

“可是!”梁悦有点慌了:“我并没有说要出国啊!”

“出国,不是走的更远吗?!”梁宰平扶着桌角反驳他,他的表情出奇的冷静。他本可以在这个自己最爱的人面前自由吐息,可现在,也不得不戴上面具说话生活了。他厌恶他,要离开,二十三的养育之恩,是自己亲手毁了个干净。很多人来人世走这一遭,拼命争取一辈子,末了,不过是用那些功名利禄为自己造一座华丽的坟墓,然后孤独的死去。

死过一次,才突然明白为什么要来做人。

如果一生中能遇到一个人,知道你的心,静静的陪着你欢笑悲伤,在你冷的时候拥抱你,受伤的时候依偎着你,春夏秋冬不离不弃,那真是人生莫大的福份。

可惜他不配有。他从没有得到任何一点的回应,习惯了在背后张着臂膀护着他,怕他摔倒,怕他受伤,可现在,他已经长到足够大了,离巢的心情是那样的迫不及待,任何事都无法阻止。

要走的,那就都走吧。他已经什么都不想强求了,

“学期,大概是,两年,到时候,你愿意回来,就回来,不愿意,这里也没有人,强迫你回来。你一直是自由的。”父亲淡淡的叙述掩盖了所有的一切,说完便慢慢走到门边去换鞋子,像往常那样做饭后散步。

梁悦呆坐在桌边,眼泪顺着脸庞滑倒下颌,无声低落在桌面上,好半天都没有一点动静。

保姆捂着嘴的哭泣声从厨房传出来,老人家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伤悲。

十月二十九号。

恩慈终于等来了那折磨人的三乙晋级检查。

梁宰平带领着全体中高层干部迎接并陪同检查了医院行风建设、医疗安全管理、依法执业、门诊管理等等十几个方面,并且认真听取了不足之处的意见反馈。下午是书面汇报以及专家组的重要指示讲话,会议从一点半进行到六点半,之后是梁宰平的专场,这场答辩持续到八点半,孙副与另外几位高层干部陪同,手心里捏出了汗。梁宰平从医院实际出发,回答了各种各样问题的刁难,并且说了今后的发展计划,大气磅礴严谨踏实,几乎无懈可击。

算是,完美了吧。

晚宴在“豪门”举行,梁宰平谈笑风生,陪着喝了不少酒,精神好得不像是重患初愈的病人,一直到后半夜,专家组全部安排妥当入榻了,两位副院长才跟着他一同回去。

孙副累归累,心情还不错,坐在副驾驶座回头欣喜问梁宰平:“这回,能过吧?”

梁宰平闭着眼睛,身体随着车身轻晃,没动静。

孙副又叫了一声:“宰平?”

王副本来闭目养神,听着不对劲,坐正了推旁边的人:“宰平?宰平?!”

梁宰平的头砰的一声撞在车门上,整个人早已没了意识。

两位副院长大惊失色,异口同声命令司机:“回恩慈!快!”

第69章

张明远刚要睡,被孙副一个电话打得从床上跳了起来,他手忙脚乱套衣服,慌得不行,路上差点撞电线杆子。

急诊室里这次很安静,只有两位副院长以及夜班值班的几个医生护士,梁宰平躺在病床上,呼吸缓慢粗重,人有些肿。

张明远一看CT片子,心就跌了谷底,说:“血肿复发。”

“你说怎么才好?!”孙副焦头烂额。

张明远仔细看了又看片子,说:“还是原来的病灶出血,可能是受了很大刺激,要么两个小时后复查一次CT,如果血肿不再增大,考虑药物治疗,如果持续增大的话,只有再次开颅了。”

再次开颅意味着什么,后话不说,所有人也都明白。两位副院长一合计,还是让司机去把梁悦接过来再说。

没半小时的时间人就接到了,梁悦急促跑进急诊室,外套凌乱敞开着,嘴唇毫无血色。一见到病床上的梁宰平,路上的不安和恐惧上升到了最高点,他扑到床沿,不敢推,颤抖着叫:“爸?爸爸?”

孙副摘了眼睛背过身擦眼泪。

梁悦已经经不起这样的考验了,脑子里那根弦绷断了,他无法再回到那段无望的日子,他满面泪水吼叫:“你们是怎么回事?!早上不是还好好的吗?!”

孙副低头说:“对不起。”这么紧张的一天,谁都没有去注意梁宰平的细微变化,他表现的那么好,说话都比前几天要流利了,尤其是做报告的时候,简直与常人没有什么两样。这就是从前那个完美强悍的梁院长。

梁悦瘫坐在冰凉的地面上,哭得那么伤心,几乎要呼天抢地,像个撒泼的孩子。他抓着梁宰平露在被子外面的手,仰着头只管哭,谁知道他的悔意,恨不能时光倒流。

同样的灾难再来一次,梁宰平此刻已是危在旦夕。

三点钟复查CT时,放射科主任亲自到急诊来接人,想必是夜班医生叫过来的,没说什么话,与四个保安一起稳稳把人抬到CT室,小心的把人安置妥,轻轻跟梁悦说:“进去里面吧。”辐射伤害身体。

梁悦没听,一直握着父亲的手。

孙副隔着玻璃看这个孩子,同样的痛苦要一而再的去承受,这是许多大人都做不到的事情,可现在问题就在眼前,已经发生,梁宰平的倒下和他的清醒一样突然,而且这一次,比上次更为严重,奇迹发生的可能,也更渺茫。

这样的捉弄,莫非真是老天爷开玩笑。

张明远指着屏幕说:“基本上血肿没有扩大,可是手术指标已经到了。”

孙副说:“这个,让梁悦决定吧。”

开或不开,都难掌握生死。

梁悦稍微平静了一点,眼睛肿得厉害,在观片灯前对比前后两张片子,拒绝了手术。

张明远说:“你现在不能带你爸爸回家,太危险,必须在ICU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