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宰平又坐了一会儿,才伸手捉他,想扶着他站起来,但只坚持了几秒便又坐了回去。
“这几天,我就动身走,”他冒着虚汗,面无人色,“安顿下来,再联系你。”
“……把人养得跟林黛玉似的,昨天夜里还是在你这脚跟前睡的,你死了他怎么办?!”
梁宰平垂直眼睑:“正是因为我死了,他才这样亲近……去英国留学的手续我都给他办好了……他从小依赖心重,没离开过我身边……该走的人本来也是我,他跑得太远,阿姨照顾不到他,我反倒不能放心。”
这些话刑墨雷听着烦心,但理智上他隐隐也觉得让这个老家伙离开梁悦是对的。孩子的人生还很长,一步一步都应该走在正轨上,无论大人用什么样的感情绑架他,使他像只剪羽的金丝雀似地飞不出手掌心,即便是用爱的名义,都无法掩饰成年人罪恶的私欲。
做个了断,小孩子总会长大,大了,就忘了。至于大人,人活到了一定年纪,所有的相逢和厮守都是告别,没什么是真正不能失去的。
他烦闷地站了起来:“我抽根烟。”
走到门口,他又转身:“我一个人干不了这事儿,你得再找个人。”
梁宰平躺下去,疲惫地说:“叫孙彦章过来吧。”
刑墨雷是存了私心的,不管他们是不是亲父子,都比他这个外人要更亲密,梁宰平不是真的去死,哪天他要是反悔了,父子没有隔夜仇,外人就不好讲了。那小崽子叫他爹养得好生难弄,心眼还没有针屁股大,他不能一个人承担这个风险。
孙彦章果然反应激烈,一连串的胡闹荒唐,脸都胀成了猪肝色。
梁宰平拿捏这个心腹比拿捏刑墨雷要容易。
“你答不答应,”他威胁他,“你不答应,我也有得是办法。”
“我活得生不如死!你就非要我死了才如愿是吗?!”他猛地挥开床旁的呼吸器管路,急促地喘息,一副要断气的模样。
孙彦章节节败退,他哪里是他的对手。
“那你打算去哪里啊?”他老泪纵横。
梁宰平眉头紧锁,好一会儿才说:“到时候我会联系你们。”
刑墨雷靠墙立着不言语。
稍稍平静了一些之后,他又说:“我走了以后,医院就交给你们了,小悦,你们要帮我看着,往后他谈对象,女方家世条件都无所谓,性格一定要好,他从小没受过委屈,不懂忍让。找个年纪大一些的也可以。”
“管不了,”刑墨雷说,“尽量吧。”
静默了片刻,梁宰平说:“我走之后,你们要是有好的地方去,也不必再在我这小医院里守着,其他人要想走,也都让他们走”
刑墨雷又不耐烦了,他听不得这些屁话:“操心你自己吧!”
调包计划天衣无缝。
没有梁悦在场,梁宰平便走得容易,从医院出发去殡仪馆的车和实际到达殡仪馆的车不是同一车牌号,但那时已没有人去注意这些细节。
葬礼上送行的人多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梁悦恍恍惚惚,还发着低烧,连鞠躬还礼也做得勉强吃力,但没人责怪他。梁宰平死了,他举目无亲,谁还会忍心苛责这可怜的孩子礼数不够周到。
孙彦章战战兢兢,好在有刑墨雷操持。同事二十多年,风雨同舟,他们与家人无异。
只是他们谁也没料到葬礼过后梁悦会一病不起,几乎奄奄一息。孙彦章盼着上司能尽快联系自己,这样他就好让他知道小孩子不大好了,可梁宰平却始终没有任何消息。渐渐地,孙彦章便也明白过来,大约他从一开始决定走,就没打算再同他们有任何联系。
他从此彻底消失在了人海里。
日常74
佟西言过了个很刺激的端午节。
那天他行政值班,一大早手术室就来电话,有个产妇后半夜产后大出血,做了子宫全切,依然没能止住血。产妇生命体征不稳,当天的总值班是内科出身,只好请佟院长亲自过去看看。
他穿了隔离衣进去,产科主任正在台上主刀,因为是子宫残端附近粘膜弥漫性的渗血,范围较大,因此电刀止血效果不大。做介入,病人目前的情况也不允许搬运。
主刀准备剑走偏锋,用95%酒精湿敷粘膜进行烧灼止血,询问佟院长的意思,佟西言同意了。
他出去同家属交涉,他们请他过来,更多的原因也是因为这个,行政领导这时候不出面,参与抢救的临床人员压力太大。
一个产科男医生陪他一道去,等谈了回来,佟西言一开门,就见地面飘着一层蓝色火焰,正迅速顺着包布往上爬,来不及细想他便冲上前一把掀掉了着火那一层包布。
主刀正用电刀止血,叫他一下掀懵了。
“着火了!”巡回惊叫起来。
一时间房间里乱成了一团。
“用95%酒精湿敷,再用电刀烧灼创面?”午餐桌上,刑墨雷难以相信这弱智一般的操作是出自一个从业二十多年的产科主任之手。
佟西言一只手用筷子戳了个粽子啃着,另一只手前臂烫了个硬币大的水泡,已经蹭破了皮,正搁桌上让人涂药:“……疲劳操作,整个后半夜她都在止血,太累了。”
“累到纵火?!”刑墨雷没好气地低吼。
佟西言也很无奈:“好歹病人是止住血了。平时的演习还是很重要,虽然慌,可都还记得找钥匙关总氧伐、覆盖伤口转移病人,也幸好火势不大,当场扑灭了,没有人员伤亡。”
刑墨雷正给他吹伤口,横了他一眼:“……下午别去了,吃完了睡会儿,早点上你妈那儿吃饭。”
“唔,”佟西言说,“暴雨预警,我去一趟就回来。”
刑墨雷瞪他,他连忙转移话题,把啃了一半的粽子嫌弃丢在盘子里:“哪能肉粽里面包全瘦肉的,肉粽一定要油糯糯才好吃,我记得有一年咱们去杭州开会,您在一个服务区给我买过两个肉粽,就真的好吃”
“嘉兴服务区。”刑墨雷说。
佟西言锤了一下桌子:“全中国最好吃的肉粽就在那个服务区!”
下午天转阴,越来越闷热,待在室外就好像进了被人锁死的桑拿房,热得好像要被谋杀。
佟西言刚到家,外面就打雷了。气象预告出了偏差,不是暴雨,是雷暴雨,巨大的闪电划破黑色天空,紧接着便是爆破一样的雷声。
佟母拔掉了家里电器的插头,招呼儿子儿媳坐拢吃饭。端午也没有什么时令鲜货,禁渔已经一个月了,好在养殖青蟹上市,总算有一道葱油蟹。一家人围坐一起包麦饼筒吃,佟西言又剥了一个粽子,咬了一口,有一块儿透明的肥肉夹着糯米融化在了他的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