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那天,小伙子非要见他一面。

那天早上挺忙的,7床大爷上了呼吸机。脑内出血术后病人,神志不清跟约束带搏斗,床栏震得叭叭响,监护仪跟呼吸机一直报警,老爷子四肢肌张力高的要把自己弄骨折,经麻醉科会诊之后上了右美持续镇静。

13床大妈退烧了,肺部影像也有好转,却在基础疾病作用下突发室颤,两次除颤之两个CPR周期才把她弄平稳。参加抢救工作的每个人防护服里都像灌了水,有个小姑娘给闷吐了,强咽了秽物继续工作。

唯一的好消息是9床大爷脱机成功,情况正在好转。只要出现好转,便有很大机率能回来。

早上还有两名从市里其它医院过来援疫的医生,需要集中对呼吸机和ECMO技术进行培训,佟院长忙得没空接待他们说几句客套话,把这任务交给了隔离病房里的一名ICU医生。等他处理完几个重症病人,时间早已过了中午饭点。

好在疫情一开始,整个隔离病区的伙食就都由“宝丽金”老板自告奋勇负责走了,饭菜质量特别好,佟院长还是独一份,用保温盒给他装好,耽误个两三小时都还是热乎的。

他其实不是很有食欲,在手术台上养成了习惯,跳过午饭是经常的事情,他的师父教他饿着肚子做事脑子会更清醒。同在病房工作的内科医生相比,他更能忍受防护服长时间的憋闷,忍受从早到晚不进食不如厕的工作时长,如果不是那些开不完的会议需要他一次次来回奔波,他宁愿在隔离病房里待着,以节省防护服与人力。

午后护士长找到他时,他便是在角落里席地坐着,以为他睡着了,他抬头看她时,防护眼镜底下一双眼睛却亮晶晶的。

内外科以往工作中不大接触,经过这一个多月的共事,隔离病房里所有内科成员都被这位外科副院长征服。他临床经验丰富,聪明机敏,有超乎寻常的耐性,且镇定自若不悲不喜,他像一台工作机器一样找不到缺点,却又时时关注着他们每一个人的心理状况。他在深夜里陪伴失眠的老年病人,为他们按摩手脚,知道病区里每一个偷偷哭泣的病人并为他们视频连线家人与心理医生,他在外出开会时偷行政楼前的玉兰花回来送给高流量吸氧的老婆婆,托人去乡下买老字号的豆酥糖来给她们吃。

他笑起来眉眼弯弯,非常面善,每一个人都觉得好像认识他很久了一样。

护士长心底无限感慨,急躁的情绪都被这眉眼抚平了。

3床还没走呢,她说,非要见您,得是有什么情深意重的话要当面跟您讲,他家属都等得有意见了。

佟西言哭笑不得,换了衣服出去,那小伙儿正拿着手机填出院随访心理健康自评问卷,见了他激动的立刻就来了个拥抱,嘴里还咋呼,说我一直就想这么抱抱您!

佟西言把护士长支开了,他知道这孩子有话要单独跟他说。

没求。他说。

小孩儿挺高兴又要拥抱他。

我爱人不让求,佟西言说,他脾气特别不好,我怕他打我。

小孩儿惊呆了。

佟西言笑了起来,摸着他的头语重心长:“好好学习,你是学分子生物的,以后疫苗的研制要落到你们这一代人肩上,到时候可能要你来救我的命了。”

“与病毒的拉锯战可能还需要打很久,但只要有人活着,就还有希望,”他反过来给了他一个拥抱,“不管以后发生多么糟糕的事情,永远都不要丢掉活下去的信念。”

梁家的大人去了一趟海湾酒店,带去了一些玩具。

上发条的铁皮火车、皮球、美国的变形金刚、俄罗斯的洋娃娃、水枪、兵人、小汽车……每一件玩具都从上世纪八十年代穿越而来,像是被收藏家精心保养,连颜色都很鲜艳。

他受家里小孩所托,把这些他小时候钟爱的玩具给了隔离中的孩子们。

他家里那小孩本来就小气,生病了变得更加娇气幼稚,临走还要抱着玩具箱道别。永远再见了朋友们,他小声说,你们都是我的英雄。

海风很大,海湾酒店的老板同这位客人在长长的沙滩上边走边聊边抽烟,送客送了很远。他也是豪门的老板。??

日常57

因为疫/情,外科择期手术暂缓,为节省人力物力,六个外科病区合并成了三个。床管处收病人也不分病种了,哪个病区有床位就往哪个病区里塞,几个外科医生每天早晨上班得先找自己的病人在哪个楼层哪个病区。小年轻们先一开始还打趣说查房查出了大外科主任查房的感觉,可没多久就都笑不出来了,因为每天早晨的查房真的成了大外科主任查房刑主任一个科室一个科室挨个儿骂过去,各科室主任都连坐遭殃。

一个多月了,刑主任的心情就没见好过。他们都不管医院了,没人管医院了,都去管疫/情了,所有事情都丢给他了。年前内科那桩元旦日一大早就把佟院长从床上拔起来的纠纷还没解决,正月里产科又出了一桩纠纷。高龄产妇,一个珍贵儿没了。产妇是驻/京办主任他外甥媳妇儿,做的无痛分娩,中途起来上了个厕所,子宫前壁一根小动脉破了,出血出得无声无息,从发现胎心变化到取胎不过五分钟时间,孩子也还是没了,万幸产妇本人经过抢救之后无大恙,也保住了子宫。

两件纠纷都不能走鉴定,刑墨雷翻了病历,内科那位跨年走的八十岁的大爷虽然是癌症晚期,但放弃一切诊疗措施的谈话纸没有家属签名,仅达成了口头协议;产科的漏洞则在于无痛分娩之后的监护不力,产妇上了厕所回来之后,自述侧躺不如平躺舒适,这是一个反常的征兆,值班人员足够警惕的话,应该马上监测产妇的血压变化,可惜的是病历上缺乏这块资料。

本市医鉴委一向胳膊肘往外拐,刑主任说不能走鉴定,那就是不能走鉴定,医纠办只能想尽一切办法跟家属周旋交涉。

除了纠纷,还有许多杂七杂八耗精力的事。消化内科一个病人胃镜活检病理结果不太好,接着发现肺里也有一个病灶。到底是胃转移到肺还是肺转移到胃,病理科换了几个人看,活检组织是既没有胃的特征也没有肺的特征,就搞伐灵清了,拿去参考刑主任的意见,他发现了原发病灶在乳腺。

病理科完了是放射科。放射科挺忙,往隔离病区派去了两名很有经验的老医师之后,那天早晨行政又把他们主任叫去医院南门测体温,结果一个肝占位的病人,CT室打出了肝血管瘤的报告,刑主任回到诊室一看片子,是胰腺癌肝转移灶。

他的专家门诊,向来都有轮转生跟着操作电脑,疫情开始没多久行政就把这帮小家伙拿去看门的看门看电梯的看电梯看病人的看病人,搞得他什么事情都要自己动手。一旁病人看着他两条眉毛倒竖着像要把电脑吃掉一样笨手笨脚开单子,都看不忍心了,反过来安慰他,刑主任我不着急的哦你慢慢来。

肿瘤科自己的手术也不少,底下人还不听话。那天他赶着开会,结肠肿块肠梗阻的病人,上台前他去了一趟手术室决定最终手术方式。等他一走,主刀把原本开腹的手术谈成了微创,做到一半做不下来了,又把他从会场给叫了回来。胃癌术后的病人,七十好几岁了,结肠这个肿块是原发灶是转移灶都不能确定,本来可以造瘘姑息,搞得后来不得不做肿块切除。整个腹腔粘连,最后做是做下来了,至少可以延长病人寿命一年到两年,可这台手术烦得他颈椎疼了好久。

加上疫/情影响,部分病人的化疗方案一线改二线改三线,一再迁就,病人还得忍受比较大的药物副作用,有的还耽误了。一件件一桩桩,都是叫这位大主任暴躁的事情。

而且他们还把他爱人弄走了,他爱人是他的药,他们把他的药拿走了。

张明远夜里做了台脑动脉瘤破裂出血,后半夜来的,还是左右对称两处病灶,他干到早晨六点,下了台发现手机静音了,太太的未接电话六个半夜来加班忘跟家人报备了。

于是先领了太太一顿骂,在食堂啃了四个大包子,又去行政楼挨刑墨雷的骂:“……前一天补液4000,第二天甘露醇Q6,速尿一次推40,86岁病人,你玩儿呢?!”

大主任查房查得漏洞百出,他每天骂人。

孙副在一旁想做和事佬都做不进,正这时候还有人来敲门,他便不耐烦地应:“谁啊,进来!”

门开了,老花匠站在门口。

会议室里瞬间安静,大伙儿一见是他,下意识地都站了起来,孙副也站起来了:“你怎么来了?”他连忙让座。

“我不进来了,”老花匠示意他不用让,“我就来问问,我花房门口那两棵莲瓣兰你们谁看见了?”

“哎我我!”张明远连忙说,“气象说今天大雨,我怕淋坏了,刚刚吃早点的时候搬我办公室了,您等我会儿我现在就去给您搬过来”

他说着便急匆匆要走,叫刑墨雷喝住了:“给我站着!”

“开会你捣什么乱?!出去!”他冲老花匠瞪眼睛。

一屋子人同时看向门口那位。

老花匠诚惶诚恐,连声说你们忙你们忙,一边带上了门。

会议室里诡异地安静了几秒钟,就听刑墨雷骂了句脏,然后冲张明远吼:“去给他搬!”

到底没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