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有个病人还能睡成个猪样,”他压低声音骂,“亏得没让你学医!”

日常31

四十六岁的药监局局长关华二婚之后第三年喜得贵子。刑墨雷去了外地开会,佟西言跟刑少驹代表他去探望。回来的路上刑少驹很是感慨,没想到自己二十五岁高龄还能有弟弟,自己妈成了别人妈了,回想过去那些年,他甚至都找不出几个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相处的镜头。

“您知道吗,”他看向驾驶座上的佟西言,“在您之前,我跟我妈一致都认为梁叔才是我爸的真爱。”

佟西言笑了笑,说:“你爸对梁院长一直就是真爱,哪年年夜饭两个人不在一块儿情歌对唱到天亮?什么知心爱人、我选择你你选择我,妹妹坐船头哥哥岸上走,都是保留曲目。”

“……谁唱女声部?”

“都唱,”佟西言说,“就‘妹妹坐船头’那个固定你爸唱,梁院长喝了酒高音上不去,你爸着急。”

“次”

佟西言一个侧目,刑少驹把剩下那半个“嗷”咽了下去。车里安静了一会儿,两个人同时笑喷了。

刑少驹说:“他的青春,他的理想抱负,都给了梁叔了。我小的时候,我妈还跟他吵架,明明有更好的公立医院请他,他都不肯去,那会儿他要是肯去,现在早就是国内重量级外科名医了,教授博导,名利双收。”

“这很重要吗?”

刑少驹一想,倒也无所谓:“主要我妈没料到梁叔能把医院做这么大,还以为他干两年就倒闭了呢。”

“你妈不知道梁院长的背景吗?”

“我爸当时都不一定知道,”刑少驹顿了顿,好奇问,“梁叔到底什么背景?”

“一个无论他做什么事业都只需要谋发展而不需要担心生存的背景,”佟西言看了他一眼,“你跟梁悦没聊起过?”

“小时候也聊,后来不知道怎么,他越来越反感有人跟他提梁叔,做事也越来越任性……前些年有一回,他出海,就那一回梁叔没跟着,他把游艇一直放到春晓油井附近的争议海域泊了一宿,就为看个日出。七百五的发动机,单程八小时航行,光来回油钱就十来万。钱呢他花再多梁叔都不会动一下眼皮子,可就他那身体素质,还有那艘艇,撑死四百海里燃料,半夜海上还起了一阵风浪的,您说梁叔等在码头什么心情?要不是还能查到定位,直升机都出去了!都这样了,回来一句没骂,看了油井的照片还表扬说拍得漂亮,不过就是从此没让小悦单独上过艇了。禁止他碰车子也是同理。”

“因为你俩上回自驾穿越罗布泊的时候失联?”佟西言斜觑他。

“哪儿啊,”刑少驹否认,“湖心区肯定失联,那回有专业后勤团队跟着的,梁叔有心理准备。不让他开车是因为他跟人在环海公路飙车,对,就沿海Y599那条山道。那天夜里是对方的车子先别我们,先他一直没作声,到了山脚海湾酒店那儿,突然让我们都下车,自己一脚油门飞似地冲人家去了。两辆车并排都费劲的车道,他敢跟人飙车,压根没想过他那车轱辘是在往梁叔心口上碾。好在后来是对方车子冲到滩上撞了礁石,否则”

佟西言微微笑,说:“可大家都喜欢他。”

“就图他长得好看呗,”刑少驹也笑了起来,“跳舞特别好看,虽然不爱搭理人吧,实际心肠特软,就是玩心太大,玩起来就没觉得自己在干多冒险的事儿,根本不知道心疼梁叔。可要不让他玩了吧,他也不闹,在家懒成一条大狗,约都约不出来。说白了,就是梁叔给宠的。所以我爸就老说梁叔,说他犯贱,说他把小悦养废了。”

“或许是他太约束梁悦了。”

“这还叫约束?!”

“毫无底线的爱与纵容未尝就不是约束。你爸一直没有离开恩慈,你觉得是因为什么?”佟西言停了车,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梁院长这辈子唯一没算到的只有自己的死期。”

?

刑墨雷很优秀,在那个年代,单从学业上讲,他已经优秀到差不多凤毛麟角的地步了。如果不是突遭变故,他会留在首都,不会回到这座南方沿海城市。他的父母是在动荡岁月里被下放的所谓的“右派”,同梁宰平一样,尽管在这里出生成长,但这座城市并不是他的祖籍地。

大约每个男人都有开疆拓土建功立业的雄心,梁宰平给了他舞台,多年以来不曾干涉过他的任何决定,当时全国的职称评定工作刚经历了一场大闹剧,他聘用的高级职称未必有实力,聘用的目的纯粹就是为了医院的手术资格,实际上外科每一项新技术的开展都是刑墨雷带头。每一次他的外出进修都不会超过三个月,但无论什么新技术,只要他实践过或看过一次,他便能上手,甚至还能创新。譬如早年的微创单孔手术,恩慈是当年全省最先开展的两家医院之一,他关于单孔技术的论文起初还被省里一度怀疑是造假,理由是当时二线城市的民营医院不可能有能力开展这种技术。

公立三甲医院,尤其是教学医院,尔虞我诈的派系斗争不亚于任何一个朝代的后宫。刑墨雷当年便是牺牲品,从此厌恶,只愿把一腔狂热投注在工作上。梁宰平给了他最好的资源,甚至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还送他去德国学习了近一年。所有先进的仪器设备,只要他开口,样样到位,所有新开展手术,只要他能争取到病人,该病人住院费用全免。没有一个医生可以做到一辈子不犯错,一路走来跌跌撞撞,最初的责任都是梁宰平在为他扛。

他于他,是上司,是伯乐,更是知己。因为梁宰平的纵容,才使得刑墨雷更加霸道独断,无论是在医院还是私底下,几乎无人能够管束,他神仙一样逍遥自在。

在恩慈发展的鼎盛时期,有人劝过梁宰平,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将刑墨雷捧得太高,对医院的前途并没有太大好处。

梁宰平笑眯眯,只用了一句话打发:一万年太长,只争朝夕嘛。

这是一句敷衍,他是再精明不过的,刑墨雷的价值一半在自身,另一半已经慢慢在佟西言身上体现。

佟西言也一直很优秀,从小到大都是好学生好干部,家里奖状一大箱子。读本科时,是系里唯一一个教授钦点带研究生查房的本科实习生。

他是刑墨雷一手培养,他对他最大的影响并不是医疗技术,是一种永远求知求真的进取心。13年从香岛进修回来之后,佟西言完成了全省首例达芬奇机器人辅助胃癌根治术,某种意义上讲,他将恩慈的外科,至少是肿瘤外科,带得更远。

有一点梁悦说对了,刑墨雷对佟西言的私心,梁宰平确实是乐见其成。这对师徒无论脾性,生活习惯,还是行事风格,都截然相反,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互相欣赏互相爱护互相照料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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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墨雷没有赶上前妻二胎时的住院探望,后来也回避了孩子的满月酒,只让佟西言抽空陪他上街买了块长命锁,叫刑少驹连同红包一起送过去。

佟西言说您该亲自去看看的,师母那天还念叨您了。

刑墨雷说念我做什么,生来生去都是儿子,她生的儿子我看了头疼。

佟西言正无言以对,忽又听他问:“你叫谁师母?”

佟西言一时语塞,叫了十年,难免口误。

“再让我听见你叫错,可就没人拦着别人当面这么叫你了,”刑墨雷一边示意店员拿柜台里的陈列一边淡淡警告,“你以为那帮猢狲没在背后叫你是吧?”

佟西言清楚感受到店员投过来的诧异一瞥,脸一下子热了,连忙转移话题:“这块挺好看的。”

“先生眼光很好哦,”店员热情地向两个人介绍,“这款是我们周贵福‘传世莲生’系列的主打产品,纯手工古法制作,大气又不失童趣,专为满月和周岁宝宝设计,送人或是自己孩子戴都很好哦。”

“这个名字取的,”刑墨雷说,“听着是要杀亲弑父啊。”

佟西言不忍心看店员的表情。

回家路上他终于忍不住问:“您是不是嫉妒?”

刑墨雷莫名其妙:“我嫉妒什么?”

“关局长有别人的孩子了。”

刑墨雷摸他的头:“脑壳敲到了?”

“跟您说正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