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佟西言没有丝毫犹豫,做掉它。
给我十分钟,他对麻醉医生说,如果进腹之后有肠坏死,那么给我半小时,你们按常规处理病人术中生命体征,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激素可以用吗,主麻问。
用,他说,去宜宾拿血浆,拿血小板,拿丙球,药库里有多少白蛋白,都拿上来,全县药房哪家有储备,去买。
他一边匆匆往手术室去,一边同卫健委领导打电话,县里没有重症监护室,没有无菌病房,病人术后仍然需要转院。
“对于我们来说是风险,但对于病人来说,每一秒钟都是他无法忍受的痛苦,宜宾的化疗对他有效果,如果能捱过这一关,他还有希望,”他对助手说,“所有的医学手段都是为了减轻病人痛苦,哪怕是对于癌症晚期濒死的病人,这都有意义!”
助手正是去他办公室找他的那位外科医生,他沉默听他下完所有医嘱,轻声问他,院长,您确定您不需要休息一下吗?
我不需要,他红着眼眶严肃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说,你不要管我,专心做好你的本职。
在更衣室换衣服时,他们隔着一排柜子,他明明听见了他的一声呜咽。必定是家里出了大事情,才会让这位杖正持重了两年的援医院长像个孩子一样崩溃哭泣想要回家。但他更明白,一旦他走了,这个病人就没有手术的机会了,因为没有人敢主刀,连麻醉工作都需要在他的指导下进行。
他赶不上回宁州的飞机了,留下来做完这台手术的选择一定已经让他的心都快要裂开了。
一些有宗教信仰的人,在遇到困境时,口中会下意识地祈祷,以祈求得到神的庇佑。佟西言在宁州有一个下属,每到手术台上打吻合器的时候,会大叫一声以马内利,总把旁人吓一跳。
后来佟西言发现自己也有了这样的怪癖,每当他需要被肯定时,他会在心里叫老师,一遍一遍无意识地叫。这个习惯就是从川西那一夜开始有的。那个肺癌病人在术后第三天转院去了宜宾,他在松解回纳他的腹内疝时做了肠管减压,缓解了他的肠梗阻,减少毒素吸收,加上药物控制,使得病人全身感染症状也得到了有效控制。手术进行了一刻钟左右,结束时他才惊觉自己心里一直在叫着老师。
那个病人后来恢复得很好,活到了快八十岁,四世同堂。据说还来找过他几次,但他已经结束援医回宁州了。他们再没有见过面。
佟西言是坚持到他转院之后才回宁州的,一下飞机就叫陈若的人捉住了,在宝丽金被软禁了半个多月。直到刑墨雷全身而退。
经国安调查,刑墨雷并不知情杨宪荣在贩卖基因数据给境外组织,非法药物人体试验是有参与,但一开始他就知道是非法试验,为了不让杨宪荣疑心,他同所有签署了协议的病人发放的其实是复合维生素。这些维生素他是托恩慈的药剂科直接采购并另行包装,有账单为证,与病人所述的免费赠药数量完全吻合。
他那个公司倒确实是非法经营,得罚款,巨额罚款。不过刑主任有得是钱,罚得起。
刑大主任贼精,唯利是图,但他不会伤害自己的病人,他在整个宁州市卫生系统的声望正由此而来。
杨宪荣也被释放了,国安局没有找到他贩卖基因数据的有效证据,储存关键证据的一个U盘遗失了。非法药物人体试验虽然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但因为国家法律法规对此没有具体定罪与量刑,所以市里最后只能对他做出罢职处理,同时也吊销了他的执照,令他终生不得再申请。
佟西言再见到老师时,整个人都是恍惚的,话都不会讲了,一下都没力气从沙发上站起来,是被刑墨雷抱起来的。
老头心疼得骂骂咧咧的。关局长小心眼,见不得他好,离婚这么多年了还要搞这套小动作,明明知道他已经脱险,还非要吓唬人,害得他的小心肝跟个奔丧的小寡妇似地哭了两千多公里路,一路从川西哭到东海边,海平面都叫他哭高了。
这是陈若添油加醋无中生有,实际把佟西言骗得最惨的是他自己。他骗他捞人需要一千万,他便托他变卖自己所有家产;骗他要出庭作证,他便义无反顾马上要见律师;骗他不能现身,他便真当老老实实在酒店房间待了半个多月。得亏他陈若义薄云天,也不贪图小嫂子美色,否则大概率又是一个张贞娘。
其实陈若很多年前就知道刑墨雷找了个什么样的人,他就是有点心理不平衡,他为救人忍着恶心把自己送去给狗咬,开点玩笑怎么了?
有惊无险,一场虚惊。
恩慈的门诊服务中心第一时间联系了大主任,问他第二天专家门诊能不能来,哎呀,那问讯的病人天天打服务台电话,骂得都不行了。
全宁州外科医生跑得只剩我一个了是吧?可怜大主任抱着爱人才亲了两口,只得没好气地说,来的!
市一这两年走了不少人,元气大伤,无论佟西言愿不愿意,他都得必须扛起责任。卫健委责令他代理副院长,协助医院常务处理。
他没再见过杨宪荣,听说杨宪荣后来去了香岛,他夫人跟女儿定居在那里。
刑墨雷后来有见过他一次,还给了他一个U盘。
恩怨两清。
日常170(接日常169)
四月中旬,宁州市第十六届人大一次会议顺利召开。会议最后一天的上午,来自宁州市第一医院的代表、宁州市第一院副院长佟西言的一项关于深化医改的提议被表决通过。为更方便市民就医,他提议废除“除市妇儿医院,其它公立医院一律不设立产科”这条执行了八年的旧规。
提议通过的当时,不少人有意无意地瞩目着会场里另一位年轻代表恩慈医院院长梁悦。
二十七岁的梁院长坐在人群中,老人一样吹着保温杯里的参汤,两排长长的睫毛遮住了他的眼眸。四月天了,他的正装外套里依然穿着羽绒马甲,露在袖口外面的双手皮包骨一般纤瘦,明明水仙少年一样出众的长相,却像抽多了鸦片的晚清遗老虚弱萎靡。
他知道那些人在看他,也知道他们为什么看他。这条旧规是他的父亲、前任恩慈院长梁宰平的提案,看似霸道无理,在当年却获得了大多数赞成票。它的废除,意味着恩慈医院在市医疗系统长期的统领地位已经不复存在。
没什么好意外的,毕竟这是梁宰平死后的第三年了。
他心里跟自己这样说,却还是不受控制地回头去瞟身后不远处的自家医院大主任刑墨雷。梁宰平死后,这位大主任在医院里几乎是摄政王一样的存在,是他最大的依靠。
然而刑墨雷并没有看他,他难得温柔的眼神正穿过人群与会场那头的另一个人胶着纠缠,那正是提议废除旧规的佟副院长。
夜里主席团私人饭局,梁悦喝了一点酒。
他先天不足,常年生病,他父亲出事的时候,他因为应激性溃疡导致胃出血,险些输血抢救。坐他旁边的是他户籍所在街道的一个劳模,与他相熟,一见他拿酒瓶子,便连忙劝阻,但他低声谢绝了。
都在敬,我不好不去的,他说。
等刑墨雷发现,他至少啤酒已经落肚了一瓶。
“莫喝了莫喝了,”他从背后揽住他的肩膀把他往怀里带,顺手夺了他手上的酒杯顿在桌上,直接往里面倒五十三度的茅台,“谁面子这么大?!他这只胃可以喝酒的啊?回头再给喝穿孔了!”
常委主席孔常祎见他倒了一满杯朝自己敬了过来,便坐直了去同他碰杯:“我是说你人呢,怎么叫小悦也喝起来了。”
刑墨雷还没开口,梁悦先笑了,三分天真七分世故,说:“你们有得喝,我没得喝,那我不馋痨的呀。”
对外君圣相贤情同父子,敬完了酒,一离开众人视线,刑墨雷便直接将人往洗手间里拖,一边训斥一边把他摁在洗手台上催吐:“全世界都围着你转,一时没看着你你就要找事,命还要不要了?!”
梁悦根本没吃什么东西,吐出来的除了酒就是胃液,喉咙被抠难受了,他不知哪里来的爆发力,猛地一转身,扬手便给了他一耳光。
这一耳光没多大劲儿,甚至都没能扇出声响,但真把刑墨雷给扇懵了。他多少年没遭人打脸了,没想到今天能让这小崽子这样孝敬。
梁悦靠着洗手台,面无人色,上气不接下气。他从小无法无天,打了人也没有半点惧意,梁宰平他打得,刑墨雷他自然也打得:“……刑墨雷,我在上你在下,你吃里扒外见色忘义,你没资格教训我!”
他不怕他还手,还手才好呢,有本事就把他打死,他好去跟他爸爸告状。他们都欺负他,说什么把他当亲生孩子,其实都巴不得他快点死。
死了也好,死了说不定就能见到爸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