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情当然是他们不对，包括你妈妈，“刑墨雷纵容地说，”你没错。再小的孩子都是人，谁也没有权力结束他人的生命。“

你没错，有错也是我的错。

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人对他说过这句话，佟西言瞬间恍惚，渐渐听不到他温柔的声音，耳朵嗡嗡响，脑子里全是妻子的哭诉。

从结婚到现在，为什么什么事你都要站在我对立面，我说要领养，你不同意，我不要养了，你又非要养，一个残废的孩子，你为什么非要养，你根本就是为了折磨我！

九中那么差，我带毕业班风里来雨里去，你有为我想过吗，你爸爸是七中校长退休，找找关系调我去七中很难吗，你连讲都不肯去讲！一天到晚就知道拿点不值钱的东西回来哄我，拿我当狗一样哄！

那个孩子，本来也是养不活的！我爸爸也是为了我们，你难道要他一把年纪去抵命？不看僧面看佛面，你看在我们夫妻一场，放过他好不好？你忘恩负义！

一日夫妻百日恩，他又何尝不想让她舒心。但这个孩子一生下来就被遗弃，明明脆弱，却顽强地与先天疾病搏斗了一年多，他那么努力地想活下来，吃尽了苦头，谁又能还他一个公道？

佟西言终于伤心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叫老师，说不出什么话，便只会一声一声叫老师，叫得刑墨雷心头大乱，胡乱把车弯进了某个僻静的巷子，然后果断刹车，将他搂进了怀里。

不哭，不难过，不搭界的，是他们不对，你没错，你一点都没错。老家伙揉着他单薄的背脊安慰，恨不能从此把人贴肉藏进衣服里。

日常163（接日常162）

十月下旬，市外科年会之后，市一腹部外科主任山有金离婚了。

离婚的原因是他出轨被夫人发现。山太太冷静理智有勇有谋，其实很早便知晓，忍辱负重大半年，收集齐了证据，而后找了市年会这样全市外科同仁聚齐一堂的机会，将他要在会议现场演讲的PPT课件里的一段手术视频换成了他与药企专员的不雅视频。

山有金在视频里全裸出镜，名誉扫地，因涉及医疗腐败，所以他被勒令停职反省，科主任职务由科室副主任佟西言全权代理。

而实际上，这位佟副主任的婚姻此时也正濒临破裂瓦解。

佟老太太起早去菜场买了半只乌鸡，公交车摇了五站路，去看望独居几个月的儿子。

一进门岗，她便被保安老张叫住了：“杨老师！”

老头从门房里搬出一个小泡沫箱：“这只箱子，六点多钟送来的，我送上去敲门，佟主任不在哦，这个是生鲜吧？不好在我这地方多放的吧？”

佟老太太伸手去接：“谢谢你。”

“我搬上去吧，你不要把衣服弄脏了。”老头说着，跟屋子里的老太婆打了个招呼，抱着箱子出来了。

两个人一路无话，一同进了电梯，电梯里没有人，老头才局促着问：“杨老师，你是不是在怪我把监控的事告诉了佟主任啊？“

佟老太太仿佛走神被惊醒：“……没有啊，没有。“

“我看李老师几个月都没有回来住了”电梯到了，老头谨慎地闭上了嘴巴，直到送到人家门口，才又低声道，“杨老师，佟主任是我恩人，您亲家公做的这个事情，是伤佟主任阴骘的，我不能当没看见的，你不要怪我多管闲事……”

“没有，”佟老太太说，“没有怪你，谢谢你啊。”

她仓皇关门把人挡在了外面，手里买菜的布袋滑落在脚边，疲惫地立在玄关稍作休息。

屋子里安安静静，所有关于孩子的东西都已经清理干净，甚至空旷整洁得像主人家已经搬走很久、交给中介待出租的房子。

半年前，两家人还在这里忙忙碌碌，他们跟亲家交替着过来帮保姆一道带小孩。那孩子虽然身体不好，但一点点亲手带大了，莲藕一样雪白小胳膊小腿挥来挥去，笑起来咯咯响，看着也是十分有趣。

马上就会开口讲话了，怎么就成了这样？几个月过去了，她想起来还是觉得恍惚，仿佛在噩梦里。

佟西言在手术台上接到母亲电话，时间已经是正午十二点了。她知道他前一天顶了一个值班，所以白天应该补休，因此问他能不能回去吃午饭。

她得到了一个失望的答复。

佟西言回不去，山有金停职，他的专家门诊和约好的手术都得有人做，医院里医学会里大会小会要开，科室里还有许多杂事，他忙得都挤不出时间。

您都打包回去，我明天回玫瑰园，他说。

其实明天他也未必有时间回玫瑰园，佟母心知肚明，心里便决定了等会儿把鸡汤给他送到手术室去。

你又跟你那个海鲜市场的朋友买了东西是伐？她说，早上送过来了，你怎么处理？

佟西言手里动作一顿，马上又熟练地继续，说，都塞塞冰箱里吧。

都是进口的生鲜，老太太轻叹，跟你讲过了，不要乱买这些东西呀。

佟西言没把那箱生鲜放心上，反正也不是没扔过。他一心想去妻子学校门口堵她下班，跟她再谈一次，但下午行政会议结束之后，徐敬知把他留住了他们联系不到山有金，只在邮箱里发现了他的辞职信。

纪委又没找他，他躲什么？！徐敬知火冒三丈，说离婚就离婚，说辞职就辞职，他以为什么事情都是他说了算？！

佟西言说徐院长，我要去接我老婆下班。

徐敬知尽管生气，倒也没忘记他家里也遭了大变故，他老丈人上周刚判下来，一年半加缓刑两年，这要是自己亲爹，倒还有个大义灭亲的名头，是丈人，那保不齐要背个忘恩负义的骂名，老婆还保不住。

他只得挥手让他走了。

佟西言没顾得上吃完饭便在学校门口等，李婧带毕业班，有夜自习，八点半才能下课离校，李婧老早不肯接他电话，这些信息他是从她同事那里问来的。

他在校门口路灯下面蹲着，记起来给山有金发消息。

老徐在找你。

过了不多时，山有金回了：不用理他。

你打算怎么办？

山有金没回，大约确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要怎么办。

躲不是办法，老徐放话了，市里其它医院要是敢接收你，就是跟他过不去。

山有金依然没有回复。

学校打铃了，孩子们下自习了。佟西言呼了一口气，把屏幕关了，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他想自己刚才那句话其实大可不必说，即便徐敬知不从中作梗，事情闹这么大，市里这几个公立医院恐怕也已经没有山有金容身之所了。

佟西言做了心理准备李婧会向往常一样躲着他，从别的出口走掉，或者见了面他要好言相求她才肯听他多讲两句，但没有，李婧同学生们一起从正门出来，径直朝他走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