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159(接日常158)

清早,山有金在酒店自助餐厅遇见了科室下属佟西言。三十出头的佟西言有着一张与实际年龄不符的娃娃脸,但岁月又使他不再活泼天真,同所有在俗世历练过的成年人一样,他沉静低调,再平凡不过。

此时他正不慌不忙地吃着一颗粽子。那粽子油亮软糯,仿佛入口即化般勾人食欲,山有金环顾了一圈餐台,也去拿了一颗,坐在他对面解起了棕绳。

“早。”他主动与他打招呼,没有一点上司的架子。

佟西言抬头看他,没作声。

山有金剥开了粽子,但他的这颗与佟西言手里那颗肉眼可见的不同,他咬了一口,棕米偏硬,要花一些力气咀嚼,并不好吃。

佟西言把自己盘子的另一颗放进了他盘子里:“吃这个。刑主任凌晨去嘉兴服务区买的。热过了。”

山有金也不客气,剥开吃了起来:“特意去买的?”

“嗯,”佟西言说,“我离开恩慈十年,几乎没有再同他碰过面,但每年端午他都会去嘉兴服务区给我买粽子,他疼我,知道我嘴巴刁,别的地方的粽子我根本不吃。其它东西也一样,比方我喜欢吃橡皮鱼的肝,禁渔期他都能定期叫人送鱼到我父母那里。橡皮鱼只要一死,肝脏很快就会腐烂,所以他送过来的是活鱼。你知道吗,那种鱼生活在海洋底层,出水即死,到现在都还没办法人工养殖。”

“西言”

“你猜对了,我离开恩慈不是因为跟他闹翻,我从来就没有跟他闹翻过,”佟西言平静地说,“我离开,单纯就是因为我想离开,他拿我没办法,我说了,他疼我,只要是我想做的事情,什么他都能依我。或许你会好奇为什么我在周主任手下穿这么多年小鞋他都不管我,因为他小心眼,跟我赌着气,他这个人有时候就跟小孩子一样。”

“西言我”

“我之所以心安理得接受他对我的好,是因为于我而言他就是我的父母长辈,”他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他叫我西西,西西是我的小名,只有我父母才那么叫我,你会想跟你的父母发生性关系吗?你父母会趁你喝醉酒跟你发生性关系吗?”

山有金张口结舌,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这位一向沉默低调的同事竟如此能言善辩伶牙俐齿。

然而佟西言还没有讲完:“刑主任的身体其实不像看着那么硬朗,这两年离异了没人管,他的颈椎病发作过好几次了,昨天晚上火气上来,颈子痛的不得了,电话里冲徐院长讲话不大好听,希望你跟徐院长能谅解。”

他一边细嚼慢咽一边轻声细语,连语气都有些发糯:“山主任,你看人眼光准,咱们共事这几年,应该已经看穿了我。如果你不想我在科室里待,你大可以直接跟我讲。”

山有金立刻否认:“不,西言,你多想了,我绝没有这个意思。“

粽子吃完了,会议时间也快到了,佟西言恋恋不舍咽下嘴里的最后一口,话里有话说:“主任,你跟我都没有孩子,女同志比我们男的敏感,你做一些事情之前能不能顾及一下太太的感受?我不是说我们家婧婧,我是说你们家小虹。”

山有金的一些苟且事情连他上司山太太那位做副院长的亲娘舅都不一定知道,但刑墨雷知道。市医疗系统里没有什么事能瞒得过刑大主任。

他佟西言确实没有七窍玲珑心,但他有天底下最坏最难弄的那个老家伙教猫教狗一样耐心教他。

这事儿应该就能到此为止了。

会议第二天的议程里,第一个开讲是恩慈的大外科主任刑墨雷。

佟西言没去听他讲课,他避开人,回房间补觉去了。他吃了许多粽子,顶着了,再加上喝醉酒被人颠来倒去的弄了一夜,这时候瞌睡就上来了。

进电梯时,他已经忘记了自己在餐厅到底跟山有金讲了些什么,只知道自己是像个战士一样笃笃笃笃开了枪,因为他必须维护他的秘密,他要把这秘密讲得冠冕堂皇,讲得山有金无法反驳,讲得就算当时有第三个人在场,也会信以为真刑墨雷对他的疼爱只不过是老牛舐犊而已。

反正不会有人看见那老家伙在深夜某个昏暗的高速服务区里对他做的那些事。那些就算他装作醉得不省人事都压抑不了生理反应、只能梦呓着自己太太的名字以阻止他继续的事。

老家伙,年纪越大越难搞,他再也不要跟他见面了。

日常 160(接日常159)

依照传统历法,芒种后的第一个天干丙日即为江南地区入梅之日。如果芒种当天就是天干丙日,那么当天即入梅了,逢这样的年头,闷热潮湿的梅季会持续将近一个月,或者更长,也就更加折磨人。

舢岛会议结束之后,又连续下了一周的雨,气温没超过摄氏三十度,依照医院节能规定,还不能启动中央空调,夜里外科系统召开廉医会议,整个会议室湿漉漉,人人都只能忍受着湿热憋闷听上级领导的训诫。

“……杨书记已经反复强调严禁临床医生除正当会诊以外的多点执业行为,去年开座谈会的时候,每个科主任都在我这里明确表态不再外出坐诊,可最近医院还是有接到举报,有部分医生在民营机构执业,看来这个事情如果不制定出明确的处罚规定,光靠是谈不出效果了。” 外科副院长徐敬知如是说。

腹部外科新晋主任山有金提问:“如果是民营机构的急抢救会诊请求呢?”

“另当别论,”徐敬知说,“不过有个事情我要警告你们,咱们市里某医院有麻醉医生不但在外面民营的美容机构非法执业,还自己带精神类药品出去,胆子竟有这样大!现在这个事情还在查,各位引以为戒,犯法的事情千万不要去做。”

他讲得差不多了,便看向大外科主任胡炜。

“关于多点执业的事情,我跟各位科主任商量一下,尽快拟出一个方案来交给您定,”胡炜说着,扫了一圈会场,“另外我还有一个事情,我听说我们外科最近有个别医生把自己医院能做的手术病人介绍到外院,自己还跟过去,去外院给人操刀,是出于什么原因要这么做?是我们自己的团队不值得你信任了吗?我希望当事医生等下到我办公室来解释一下这个事情,好伐?”

山有金在散会的人群中张望下属佟西言,想陪他一道去胡炜办公室说明这件事,让徐敬知叫住了:“山主任,你跟我来一下。”

山有金跟他进了副院长室。

徐敬知训斥道:“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上赶着?“

山有金说:“事出有因,当时是周囿旭推诿,佟西言才会把病人介绍去恩慈。”

“同你有什么关系?”徐敬知又问。

山有金愣了一下,马上听懂了娘舅的话外音。

“人家同门师兄弟,你随便他们伐,”徐敬知冷哼了一声,说,“你知不知道,刑墨雷这次向市医学会推荐增补佟西言为外科分会委员?“

山有金惊了一下,委员至少得是科主任,他都还不是:“……他才主治,这,要本院院领导盖章同意的吧?”

“其中一个推荐人是徐丰凛。院士推荐,杨宪荣盖不盖这个章还有悬念吗,”徐敬知愁眉不展,“推荐表上贴的照片,佟西言还穿着恩慈的白大褂,恐怕是他十年前的旧照片,连这刑墨雷都还给他留着。”

橡皮鱼生活在海洋底层,出水即死,无法人工养殖。橡皮鱼在东海的产量极高,难的不是吃到鱼,是吃到现杀活鱼的新鲜肝脏。禁渔期间佟家饭桌上的这道家常菜,比鹅肝昂贵。

山有金从来没有吃过新鲜橡皮鱼肝。他想难怪佟西言在说那番话时不卑不亢底气十足,刑墨雷对他的疼爱超出所有人想象,甚至他根本无需见他。

徐敬知还在絮叨:“……本来一点事情都没有,周囿旭这草包,一定要去弄人家,一定要把人家屋里大人惹毛!刑墨雷要死难弄,他既然插手了,不把佟西言弄舒服了他绝对不会罢休。你呀,也要留个心眼。“

“我有数了,我下趟不去烦他。”

徐敬知叹气:“佟西言副高笔试全省第一,唯一一个名额叫你给挤掉了,你还想下趟?”

佟西言在上级医生办公室里一直待到了十点多。胡炜没有训斥他,甚至没有提一句他介绍病人去外院的事情,只问他对外科细化管理有什么看法。

佟西言一时没懂他什么意思,胡炜便直截了当了:“我是问你,对分科有什么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