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人现在带他过来,在内镜室门口等我,”听完了事情经过,大主任挺淡定,“思想工作做通了再过来,别到了还要我哄。”

这可真是天大的人情。

因为佟院长已经对这件事下了指令了。跟别的院领导对着干,就算是老院长,大主任也能面不改色,但跟佟院长对着干,从心理上他就得先克服恐惧。

所以从普外二科出来之后,他便推了老友的饭局,老老实实去手术室门口等太太下班了。

坐换鞋处抽完了一根烟,没见太太人,先听见了太太的声音,从更衣室里传来的,在批评人:“你这主意怎么这么大,谁说就可以这么算了的?”

讲完这句,他就同他打了个照面。

佟西言把电话挂了,看着老师。刑墨雷从他手里接过了鞋子。

小羊皮的鞋子,纹理细腻光泽柔润,鞋面带着一点布洛克雕花,裹在脚上特别漂亮。老头低眉顺眼半跪着给太太穿鞋子,一边压低了声音解释:“裘维骥的儿子。十六岁,养得牛高马大的。裘维骥你知道的,再谨慎不过的一个人,这事儿闹大了什么性质他心里会没数么,电话里呀自责的不得了,孩子带过来,打得鼻青脸肿的。就在这楼下大厅里,当着来往病人家属的面给道得歉,给人小护士脸都弄红了,还是个孩子,就原谅他算了。”

佟西言仍旧不大高兴,面无表情瞅着这老家伙把两只鞋子鞋带给他系端正。

“得饶人处且饶人,就别报警了吧,他这一路爬上去也不容易,再说监控也录下来了,不怕他日后找茬,是吧?”老家伙一面抬头看他一面隔着柔软的羊皮摸他的脚,眼神谄媚手法猥琐,摸着摸着便好像要色胆包天凑上来嘬他。

眼角瞟见更衣室里有人影出来,佟西言臊得一脚便把他顶开了。

晚饭又直接改了宵夜。

冰箱里实在没什么可搜了,好在这一阵子时兴屯粮,家里堆了一些科室小家伙团购送来的火腿肠自热米饭自热火锅。

刑墨雷吃得不多,他抽烟管饱。自热锅也不是什么有营养的东西,佟西言于是没管他。

马上要降温了,夜深之后下起了小雨,两个人刚洗漱完要睡觉,突然接到了急诊科主任冯相尧的电话。

他讲宋副院长在家里突发脑出血了,宋太太打来的电话,哎呀,大人小孩哭得都不行了!

宋副院长刚四十,因为经常要替梁院长出去喝酒应酬,所以年纪轻轻就“三高”,这个天气正是脑血管意外高发的时候,突发脑出血不无可能。

佟西言赶紧地穿衣服,催促老师回医院。

路上刑墨雷还有些疑问:“你不是说他今明两天省里开会去了?”

“文渊特别恋家,”佟西言皱眉说,“要没什么事,午休一个半钟头他都要回趟家的。”

赶到急诊室,梁悦已经在了,比他俩还着急。宋文渊家在十六楼,小区停电了!

这都什么事儿!

张明远嘱咐旁人,人一下救护车,直接去CT室,马上准备手术。

一堆人翘首以待,过会儿救护车来了,从车上拉下来一个老太太。

不是宋副院长脑出血,是宋副院长八十高龄的妈脑出血了。宋副院长省里开会去了,压根不在家。

也不知道是宋太太太着急没说清楚,还是冯相尧耳背听岔了。

四十岁的宋副院长脑出血,跟八十岁的他妈脑出血,对医院来讲有着本质区别。否则这大晚上的,梁院长何必亲自赶过来。天又冷雨又密,就这半个多钟头他都拉三回肚子了,他家里大人都要生气了。

他先回去了。

佟西言一直陪到老太太手术结束,中途宋文渊也赶了回来

院长刚才来过了,佟西言对他说,他人不大舒服,等你等不到,先回去了。

人老了都有这一天,他安慰他,老太太知道你孝顺就行。

宋文渊见他像见亲哥哥,眼泪都差点下来了。

日常 147

有一次,梁家的阿姨差点再婚。

梁悦小的时候,跟阿姨在一起的时间其实比跟父亲在一起的时间要长的多。梁宰平太忙了,既要建设医院,又要精进自身临床业务能力,成天的不是在出差,就是在出差路上。那个年代的交通不像现在便利,铁轨上跑的都是绿皮车,跑得远了,来回路上都得好几天,所以他家里这个先天不足的小少爷,只能跟保姆阿姨相依为命。

那会儿医院里也就几百个职工,日常工作需要各科室之间的紧密合作,因此同事之间都跟一家人似的互相叫得出名字。院长家里人,自然更不会怠慢。小少爷打针吃药,阿姨抱在怀里不能离手,身边得有个人跟着跑腿拿东西,一来二去的,跟医院保安队的队长便十分熟悉了。到了梁悦五六岁的时候,这个保安队长便去梁宰平那里旁敲侧击地打听,他看中了梁家阿姨人善勤恳脾气好,想给自己续个弦。

尽管是阿姨,但梁宰平从未拿她当下人看待。她长他二十岁,他便与她姐弟相称。无论她做得怎样,哪怕家里凌乱不堪,哪怕他出门找不出一身换洗衣服,哪怕辛苦一天回来连口饭都吃不上,只要孩子好好的,他便从来没有一句不满。

如此几年相处下来,她与他们便像亲人一样感情深厚,她的事情,梁宰平也当作是自己的事情重视。

为一次不幸的婚姻,要搭进去一辈子幸福,显然不值得,他站在她的立场考虑,鼓励她去尝试一个新的开始。

先不慌做决定,他说,先处着,觉得合适,再做打算。

他甚至提议她搬到男方家里去住一阵,只在白天过来接送孩子、料理一下家务。因为梁悦大了,上幼儿园了,不必二十四小时跟着了。

这样过了一个多月,一天夜里,阿姨走了之后突然又回来了。

她在梁家待了六年,受雇主许多影响,关键时候脑子特别清醒。况且梁宰平同她讲过,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她都可以回来找他们,御景园是她的家。

她讲她太忙了,从前只要忙她的宝贝悦悦,现在要忙两个家庭,等于同时给两家人做保姆,那边还没有发工资给她。

她讲了这一个多月买了几回菜都是她自己掏腰包。

给悦悦买东西,你不也经常自己掏钱?梁宰平提醒她。

这哪能一样啦,她说,悦悦是我自己小孩呀,而且他还有个儿子没结婚,到时候成家,我不得补贴一点呀。

我同他讲,往后我们就谈朋友好了,空了么一道出去散散步吃吃茶,是伐,结果他讲,这是不正当关系。那他说的这种正当关系,我要吃亏的呀,我又不是没有过。他又讲我没有子女,以后没有人养老送终,开什么玩笑,我养老金花不完的好伐。

梁宰平听得笑了起来,夸赞道,脑子煞清爽,好的,好的。

也幸亏她回来。否则那一夜过去,梁宰平年纪轻轻,腰要叫他儿子搞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