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禹九科里的副主任医师赵萍影在坐门诊的时候,接诊了一个发烧伴腹痛的老年男性病人,白细胞高,超敏C反应蛋白高,腹部B超提示胆囊炎,她就给收治住院了。
收到病房,一圈检查做下来,老爷子基础毛病不得了:心力衰竭、房颤、呼吸衰竭、COPD伴急性下呼吸道炎症……好家伙,心肺功能基本已经废了,一问家属,说在家都长期用无创呼吸机辅助呼吸的。
显然他这个血象和发烧症状不是胆囊炎导致的,是肺炎导致的,这些个毛病随便哪一项都比胆囊炎严重得多。内科的毛病肝胆外科没法规范治疗,谨慎起见请会诊,请呼吸内科。
呼吸内科来了个主治医生,叫许时伦,看了一下病历说同意贵科目前的治疗方案,建议继续抗感染、加用激素、继续无创呼吸机辅助通气。
如果出现快速性房颤,我们可以过来协助处理,转科我看就不必,许时伦说,无创呼吸机家属已经操作得很熟练了,再说,心衰这么严重,这是心内科的事儿。
于是又请心内科会诊。心内科来了个副主任,叫杜怀嘉,看了一下病历,说目前没有需要我们心内处理的事情呀,你先积极治疗肺炎吧。
过了两天,主任医师查房,曹禹九见到了这病人。
他扫了一眼赵萍影,后头一大帮人跟着鸦雀无声。当着病人的面,他没有发飙,亲自给呼吸内科主任,也就是大内科主任庄嗣梅打了个电话,要求马上转科。
庄嗣梅满口答应。但过了两个钟头,曹禹九在手术台上接到病房打来的电话,小护士说呼吸内科的许时伦医生不同意接收这个病人。
再打庄嗣梅电话,老头那头特别无奈说他们不肯收我也没招,不行你问问励学坤吧。
励学坤是心内科主任。
曹禹九没有那么多功夫陪着踢皮球。
“如果你拒收,病人或许会投诉。”他眼睛盯着显示器,一边操作一边对着开了扩音的手机讲话。
庄嗣梅说他要投诉我也没办法。
都干到主任了,谁怕谁吓唬,庄嗣梅吃准了曹禹九不会真教唆病人去投诉。
曹禹九也不恼,冷笑道:“庄主任,你这又是何必。”
他一个电话直接甩到了佟西言那里。
佟西言在后花园里“赏花”。这是近几年行政部门里的暗语。
柴美衡参了他一本,最近他一个人批出去的财政支出蛮结棍,应再琢的事情不说,单义诊一项就严重超标。义诊从长远来说是有利可图的,可以扩大医院的口碑影响力,发现一些潜在的病例,并且争取到这些病人。但它带来的利益无法准确估计,义诊场地费用、车子油钱、餐饮、给义诊对象发放的小礼品等等却是实实在在的支出,更何况他还要邀请华曦的专家来下乡。专家会诊免费,请专家的钱便要医院出,每小时一千最低标准。财政支出一超标,柴美衡就要寝食难安,好像花的是他自己的钱一样。
其实佟西言去“赏花”也不单是因为这一件事。
急诊科前段时间闹出了一桩纠纷。一个老年病人在转运去滨海的途中死亡,家属发现面罩加压吸氧过程中并没有供养。氧气流量表根本就没反应。也不知道是流量表坏了,还是救护车里没有氧了,还是当时跟车的医生没开氧气。尽管是濒危病人,全程有供氧也不一定就能安全转运,但这种人为的意外,家属绝不接受,因此在本地各大论坛还有微信朋友圈发了长贴声讨。
佟西言那会儿正忙援川手术直播的事儿,医疗纠纷又是医纠办负责的事情,医纠办没来跟他汇报,他便以为跟家属已经有在沟通处理,直到某一天,梁悦突然在行政群里转了那张帖子,问了一句:没有一个人在处理这件事?
连个感叹号都没有的小短句,尽管发言人显示的是年轻的院长,口吻似乎也淡然没有动怒,但整个行政群里的人却都马上感觉到了一股巨大的压力。
佟西言一看到这句质问,立刻便打了个电话给医纠办主任。那头说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天他们便汇报到卫健局了,但局里迟迟没有回应。
等不了他们回应了,佟西言果断说,你联系对方户籍所在地街道跟家属供职单位,让家属尽快删帖删朋友圈。
跟家属的沟通协调要积极,这种帖子对医院声誉的杀伤力太大,一发现就应该马上联系平台删除,他警告他,老爷子都已经不高兴了。
那必然是老花匠在质问,梁悦心大,不会这样重视这种事,因为事情到最后总会解决。
老爷子不问则罢,问了,就一定得有人给他交待。第二天佟西言一下手术就去了花房。
正请罪呢,曹禹九的电话打进来了。
这通电话就算是撞枪口上了。
佟西言眼睁睁看老领导开了免提教训人:“庄嗣梅是吃草的?他要是真要不动他科里那几个医生,那就趁早不要当这个主任。”
佟西言小声道:“三医联动,医保部门不扶持医院发展,目光短视克扣医院医保份额与经费,势必会导致医院、医生与之对立,造成慢性病发病率、并发症的严重性提高,现在要避免这些,纯粹就是要临床医生做良心活,可是他们也是要生存的呀,您说是吧?”
“我要你给我上课?”老花匠冷眼扫他。
佟西言缩了缩脖子
“正经事情不处理,医院牌子要倒了都不扶,一天到晚援医、义诊、惠民,你在慈善总会上班的?”
佟西言头都不敢抬,工作没做好再顶嘴,给老头气出个好歹,那可真要吃不了兜着走。
老花匠还要骂,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板着脸掐了,似乎生闷气,不多会儿便打发他出去了。
夜里肿瘤防治中心主任魏榕在威斯汀为女儿大婚宴请宾朋,医疗系统到了许多同行。庄嗣梅跟曹禹九正面碰头,被安排在了同一桌,两个人依旧客客气气,但庄嗣梅作为大内科主任,在医院里跟刑墨雷是同地位,白天里曹禹九驳了他的面子,他自然不会痛快,同刑墨雷在外头抽烟时不免微词。
他们这批老人都清楚,起初梁宰平资助那几个孩子,就是为了找一个老实的照顾梁悦,给小少爷当个书童,就跟从前养童养媳差不多性质,无奈事与愿违,没一个长到最后能让他放心留在梁悦身边。
梁悦从家里老家伙那里得了一手消息,魏榕大约要升到市里去了,因此难得来赴宴,见了自己的副院长,也不意外,日常工作里,佟西言与各家单位的主事接触的机会比他其实更密切。
婚宴很隆重,没有几十万下不来的排场。魏榕自己是博士出身,历任市二院院长、市人大常委、市医学会副主任,是省高级人才,对女儿却很是娇宠,大学读了个三本的艺术专业,毕业了也没有委屈到哪家单位打工,就在寸土寸金的金融区里开了家花店闲适卖花,找了个女婿,在卫健委任职,总归也在医疗系统,好管。
梁悦没有同自家医院几个主任坐一桌,又喝不了酒,人也懒得应酬,很早便告辞了。散席之后刑墨雷同魏榕又小聊了几句,上了车,佟西言问他聊什么,刑墨雷说:“他要调去市办公厅了。”
“那局里?”
“兼任吧,”刑墨雷说,“邹刚勇这一下来,说不定还要牵连什么人。”
这位倒台的邹姓大员是省常委、省会所在地市委书记,曾是宁州常委。在他出事前一个月,区委书记先被调查,刑墨雷还被纪委叫了去问话,佟西言才知道这老家伙还有些他不知道的事情在身上。
梁宰平的关系网错综复杂,刑墨雷是他的心腹,医院能做的这么大,想来自然是不会干净到哪里去。
那天他能平安回来,佟西言想起来其实后怕,他无法想象再失去他。
“当时梁宰平暴毙,医院里一时半会儿总得有个人主事,”刑墨雷搂着他安慰,“放心吧,他都死十几年了,有事儿也都他带走了。”
佟西言依偎在他怀里,仰头同他亲吻,问:“下午您是不是跟蒋师傅打过电话?”
刑墨雷一听便不大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