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睡前,他向太太告知了想要辞职的想法。

他无从解释起自己的任性。他太累了,像被无形的绞绳勒着脖子走钢索,无法承受踩空的后果。二十几年来,他从未有过明知道不对却根本无法阻止自己那样去做的经历。要想纠正这一切,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再见面,像今夜离开龙泽园那样,彻底离开那个男人。

曹禹九去了两年。这两年里,在以刑墨雷为首的市各大医院负责人与政府官员的不懈努力之下,市里包括恩慈在内的两家医院终于拿到了DCD移植试点资质。经国家卫计委专家团队数次下访评估之后,又过了一年,恩慈获批为东部地区唯一一家有肝移植准入资质的医院。

失而复得实属不易。

曹禹九归国后的第一个肝移植手术,刑墨雷与佟西言为了验收他的进修成果,参与了一部分手术步骤。手术谢绝参观,却开了远程直播,曹禹九没问是什么人在看直播,他见过后勤新来的那位花匠,心里已经有了底。

不多久,新一任干部竞聘,他被聘任为肝胆外科副主任。

之所以是副主任而不是主任,是因为钱修褉没有犯任何德不配位的过失。无缘无故革职,医院没有这样的先例。

钱修褉的主任职位后来是让一个手术室的小护士给撬掉的。

小姑娘入职还不到半年,轮转肝胆外科专科,钱修褉在两台手术间歇时摸了一下她的腰,她非常警惕,立刻便去向护士长反映。外科几个主任什么德性,护士长焉能不知,钱修褉别的方面都过得去,唯一不好的就是爱动手动脚,正经要说他猥/亵,又似乎没有那么严重,但这个癖好就很让人不适。她明里暗里警告过他两次,作用不大,担心自己再纵容下去,他要变本加厉,她便索性去找佟西言了。

佟西言很重视,特意去同钱修褉说,钱主任你要注意一点,女同志那里不好动手动脚的。

钱修褉说我就是开开玩笑。

这个不好开玩笑的,佟西言说,讲严重了这可是职场性/骚/扰啊,你我都是有女儿的人,想想看如果是自己女儿你难受伐?

他比钱修褉小,论年资,钱修褉差不多是刑墨雷的同辈,哪里肯让他这个生嫩的新任副院长教训。于是钱修褉便不客气道:“摸两下就叫性/骚/扰?那我看刑墨雷也没少摸你啊,岂止是摸,你要是个女的,怕是肚子都叫他搞大几回了吧?什么叫性/骚/扰,他那个才叫性/骚/扰呢!”

佟西言一下呆若木鸡,他没叫人这么侮辱过。钱修褉甩甩袖子走了,他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气得眼圈都红了。

佟西言没找刑墨雷哭诉,硬是忍了委屈。刑墨雷脾气差,叫他知道了,多生事端。

结果周五下午院周会,等讲完了公事要散会的时候,刑墨雷却把所有人都叫住了。

“等会儿,”他坐在第一排,背对着所有人,说,“我有几句话要讲。”

大伙儿于是都等着大主任发话。

“咱们有些男医生,行为习惯非常不好,工作场合对女同事动手动脚,有的呢,满嘴污言秽语,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这就是职场性/骚/扰。我希望这部分男同志能识相一点,开玩笑的时候呢也稍微注意一下分寸,性/骚/扰侮辱妇女属于违法行为,我不希望有一天医院要因为这个原因去派出所捞你们。”

会场上几个女性中层干部哄笑起来。

刑墨雷转过身,目光在钱修褉身上一扫而过:“今天之所以说起这个事情,是因为前两天有人在佟院长那里告我的状,说我对佟院长长期性/骚/扰,话讲得比较难听,什么要是女的孩子都有了之类的。这个我承认,确实有,长期有,但我认为爱人之间这种行为,它更应该是一种两情相悦的调情,不属于性/骚/扰范畴。当然,工作时间调情也不对,违反劳动纪律,以后我尽量控制在业余时间搞。钱主任,你看可以伐?”

底下哄笑的人更多了,稀稀拉拉还有人鼓掌。孙副在台上低声笑骂:“老塌蛋,一点不晓得难为情!”佟西言坐在他身边,脸红得像关公,头都不敢抬起来。

钱修褉没作声,刑墨雷嘴上说得轻松,看他的眼神却是冷的。

“我言尽于此,”他盯着他,说,“……各位好自为之。”

可惜他这番苦口婆心的警告,钱修褉并没有听进去,甚至还恼羞成怒变本加厉,对那位告状的小护士上下其手频繁骚/扰,终于有一天,那小姑娘攒够了证据,在本地论坛写了一个长长的帖子指名道姓曝光他,帖子的附件里有大量的手术间监控录像,铁证如山。

钱修褉名誉扫地,连带着医院也被人非议,梁悦气得要解聘,实在是肝胆缺人手,才忍了下来,只革了他的职位。

以防他打击报复,佟西言把那小姑娘调去了内科病房。可实际上钱修褉那时根本顾不上打击报复,他老婆要跟他离婚,家里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了。

日常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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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两家结亲之后的第一个春节。考虑到对方家庭也是独生子女,佟家二老决定年夜饭邀请亲家过来一道吃。佟父早早地在孝闻街的宁海食府订了位置,小年没过,忙不迭就给亲家打电话。

结果不巧,对方二老比他们更早订了旅行社的新马泰十日游,新年旅行去了。

一大桌子好菜,一家四口吃着过于铺张,年饭套餐也不好退,佟母于是便想起了对儿子的带教老师。

“他不会来的。”佟西言一口否定。

佟母说:“你叫你的,他来不来是他的事。你不是说他每年都是一个人吃年夜饭。”

佟西言就不乐意叫:“您管他几个人吃呢,他反正喜欢清净。再说,自己家里年夜饭,您叫个外人一道来吃?”

“嗨,”佟母嫌弃道,“我发现你这个人啊,人家是娶媳妇忘了娘,你怎么还娶了媳妇忘了老师了,谢媒那天他就没来,过年请人吃个饭怎么了?”

“你不打我打。”老太太放了菜刀,擦手去了客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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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子莫若母。佟西言从小憨头憨脑,说他情商低,班上哪个同学家里出事儿情绪不对,他总第一个能发现;说他情商高,跟谁交朋友他都是吃亏的那个,高中同学借去好几百块钱他早忘了佟母还给他记着。说他人缘不好,同学朋友个个都跟他关系挺好;说他人缘好,从小到大他没领过一个同学上家里来过,就有点君子之交淡如水那个意思。要说能让他成天挂在嘴边的,这么多年,只有他的带教老师刑墨雷。自打工作之后,那是张口闭口的他他他,就跟那幼儿园孩子念叨自己最崇拜的兄长似的,对方可以说是完美无瑕没有任何缺点。

明明外界传闻说这位大主任虽然医术高超,脾气却交关暴躁,并不好相处的。

反常的事情,老两口并不是没有担心过,但夜里谈起来,都还是觉得应该相信孩子识人的能力,因为就有的人他脾气虽然不好,心却很好,刑主任或许就是这种人。

可等他们都习惯这位刑主任早已成为这家里不常露面的一份子之后,他们的宝贝儿子突然就开始只字不提这个人了。

婚礼上还见人家忙前忙后帮衬,客人的敬酒还给挡了不少,婚礼之后,这人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哪怕是在佟西言的嘴边。

这多少有点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嫌疑。

佟母决定就请人过来吃年夜饭,就算感情淡了,礼数还是应该有,毕竟儿子还在人手底下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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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打过去的电话很快就被接起。刑墨雷在那头依旧客客气气叫她阿姨,尽管意外会受到邀请,却没有推辞。

之后佟家便开始陆陆续续收到许多年货。成箱的昂贵水果坚果礼盒、进口高档海鲜、手工拔毛的浙东大白鹅、甚至还有半爿土猪,还没放小区门卫,都直接送到家门口。佟家二老有点吓着,问儿子什么情况。

佟西言一样一样指着派给他们听:这某某医药公司的、这某某器材公司的、这某某医院的谁谁的……其它我也不知道,可能病人的吧。

哪好收人家这么多东西的,佟母训斥。